葛东升的书法案头,镇纸是块边角磨圆的军中铁印,印面“守正”二字已漫漶不清,却在棱角处凝着北疆二十年风沙磨出的包浆。这方印与砚台里的宿墨、窗台上的雷达站旧罗盘相映成趣,像极了他人生的三色堇:冀中平原的麦香在左,西北大漠的烽燧在右,中间是二十载军旅生涯浸润的墨魂——那是用雷达波谱写成的隶书,用导弹发射架垂直度校准的中锋。
1962年冬,冀中平原飘着细雪,葛东升在土炕上抓周,攥住的不是祖父的耕犁模型,却是父亲记账的狼毫笔。“这臭小子,手劲像握惯了锄把。”父亲笑着往砚台添水,墨香混着灶膛里的枣木味,成了他最初的文化启蒙。1983年特招入伍,行囊里除了《曹全碑》拓片,还有半本用牛皮纸包着的《孙子兵法》——后来在雷达站值夜班,他常以军务日志的边角纸临汉简,钢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与雷达天线转动的嗡鸣,在北疆的寒夜里织成每分钟28转的临帖节奏。
2000年初春,他正式拜入“祥隶”创始人王祥之门下。第一次见老师,他带着用军用水壶装的冀中枣花蜜,壶身刻着部队执行通信保障任务时的编号“空字076”。“隶书如军人,要站得正,也要活得透。”王祥之指着他临的《礼器碑》,“你这波磔带点雷达扫描的稳当,却少了点麦秆在风里的劲道。”这话让他想起老家麦收,父亲挥镰时总有个微微后拉的15度弧度——后来他在“蚕头”处添了丝颤笔,墨痕里便有了冀中平原八级大风中的麦浪起伏,每道波磔的提按幅度,都暗合着雷达信号强弱的分贝曲线。
在部队机关的办公室,军用铁皮柜与书法碑帖共处一墙。他习惯用红铅笔在《张迁碑》拓片上标注:“‘力’字竖划如56式步枪刺,宜直中带曲,”如枪管热膛时的微颤。”某次整理1958年炮击金门作战图,等高线的跌宕走势竟与《石门颂》“劲挺有姿”的笔势暗合——从此他笔下的隶书,转折处必用军用指北针量出95度角,留白处恰似军事地图上的安全缓冲区。友人曾见他在停机坪用反光背心作宣纸,以信号旗为笔临《居延汉简》当旗语“V”字造型与简牍波磔重合时,惊觉:“你这飞白,分明是歼—7战机穿云时尾迹的速写!”
2012年为海峡两岸婚姻中心创作《两岸一家亲》,他从长城遗址捡来半块秦砖。砖上“天下一统”的瓦当纹拓在宣纸上,恰与“家”字宝盖头的弧度重叠。抚摸着秦砖上千年风化的凹痕,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腹的老茧划过掌心的触感——那纹路竟与砖面“一”字的剥蚀痕迹分毫不差。“宝盖要像母亲纳鞋底时的针脚,护着“豕”的根基,又透着海峡的潮味。”他想起在婚姻登记处见过的台湾新娘,她们头上的凤冠以45度角斜插步摇,与福建新娘的银簪形成“蚕头燕尾”的奇妙呼应。当作品送往台湾,台胞林先生用放大镜细察“家”字磔画:“墨色里渗着阿里山云雾,笔锋挑的却是武夷山岩骨花香,这磔画的弧度,分明是两岸海岸线的镜像!”
脱下军装那年,葛东升在西北大漠写生。烈日下,他用军用测距仪丈量胡杨枝干,发现虬曲的枝桠与隶书中的“折刀头”误差不足2毫米。“胡杨生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这劲头,不正是金石气的活注脚?”他席地而坐,以风速计记录胡杨摆动频率,将数据转化为笔触提按幅度,用望远镜观察树皮裂纹,在宣纸上复现“左衽”“右衽”的皴法差异,如同当年辨别雷达回波的真假目标。笔记本上的胡杨年轮圈纹,后来成了他画作中树皮的皴法,也让隶书的蚕头燕尾多了份大漠狂风的撕扯感。
2018年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画院,他的胡杨系列画作开始融入碑刻元素。《大漠忠魂》里,胡杨根部的肌理是《张黑女墓志》的数字化剥蚀效果,枝桠间的飞白则取法汉简的率性,而树干上的墨痕走向,暗合着他在北疆标注过的19条雷达站坐标等高线。画展开幕式上,有观众指着树干上的焦墨斑点惊呼:“这不是雷达屏上的干扰杂波吗?”他笑而不语——那些看似随意的枯笔,实则是用抗干扰算法重构的胡杨生长密码。
在北京市福利彩票发行中心的纪检办公室,保险柜旁挂着幅未落款的《家》字。那是他为新婚夫妻写的样稿,“宀”部横画比常规长0.3厘米——“这是照着老家门框量的,父亲扛着锄头回家时,门框投下的阴影刚好这么宽。”曾有对两岸新人捧着这幅字说:“台湾的‘家’字少了份厚重,您这‘宀’,像父母张开的手掌,把海峡两岸都护在里头。”字里的“豕”部,他特意用了台胞捐赠的澎湖湾沙粒调墨,沙粒在宣纸上形成的颗粒感,恰似台湾民谣里的潮声。
2017年元宵节赴台交流,他在台北孔庙挥毫写“和”字。狼毫落下时,砚台里的宿墨突然泛起涟漪——那是母亲当年熬红糖浆时,木勺搅动的漩涡。“隶书的‘和’,左禾右口,禾要像麦田般饱满,口要似乡音般圆润。”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台湾书法家陈先生击节叹道:“此字有军人的脊梁,却无碑刻的匠气,妙在波磔间藏着黄河的涛声,捺画收笔处,分明是浊水溪汇入太平洋的弧度!”
如今,葛东升的工作室兼作社区书法课堂,常有退役军人带着旧军帽来学字。他总指着墙上“笔底金石”的匾额:“当年在部队打背包,讲究个”三分紧,七分松“,写字也一样,要给笔墨留口气,给岁月留道缝。”阳光穿过窗棂,照在他握笔的手上——那道当年扛钢枪磨出的茧,此刻正贴着狼毫,在宣纸上走成一道沉稳的横画,像极了故乡麦田里,那道永远指向丰收的地平线,又似雷达屏上永不偏移的正北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