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的铝饭盒永远停在 1949 年的灶台上。饭盒边缘的锈迹呈暗褐色,像一道凝固的伤口,将 1949 年的饭团锁成地质标本。父亲随部队撤往台湾前,祖母塞给他这个饭盒,米粒间嵌着半粒澎湖湾的沙砾。晚年的父亲总在深夜开合盒盖,刺啦声像极了他喉管里卡住的 “归” 字 —— 这个字在 1958 年八・二三炮战的炮火中震碎,又在煤球炉的蓝光里,碎成阿母蒸芋艿时飘出的白雾,漫过旧钢盔上模糊的 “青天白日” 徽章。
我的罗盘锈穿了老船舷,指针焊死在北纬 25 度 —— 地图上标注 “台海” 的位置。锈纹如地震带般爬满铜面,却擦不掉 1965 年那个雨夜,瞄准镜里晃动的阿里山倒影。父亲在泛黄的日记里写:“山影像母亲新蒸的米糕,带着福建红土的甜。” 每道锈纹都是风化的电报残片,短点是厦门湾打湿信笺的雨,长划是基隆港漫过甲板的潮,而 “台海” 二字的笔画间,沉淀着整整一代人的咸涩。
1987 年开放探亲首日,绿邮包叩响家门。对岸寄来的凤梨酥包装纸上,邮戳晕染着樟脑味与海水的咸。母亲戴着老花镜,用放大镜数着邮路的褶皱:“你看,每条纹路都在往大陆偏斜,像我缝补时偏斜的针脚。” 父亲返乡那天,捧着铝饭盒装了半盒厦门红土:“给饭团续点老家的味。” 阳光下,他鬓角的白发与盒盖内侧的地图折痕重叠,母亲的顶针在 1992 年的探亲照片上投下阴影,像一道正在愈合的伤疤。
在北空雷达站服役时,我常于深夜擦拭钢枪。枪管映着月光,总浮现阿母晚年的白发,像极了 1979 年《告台湾同胞书》里飘落的纸页。某次暴雨抢修后,我靠在雷达天线旁休憩,枪管反光中忽然晃过老家稻田 —— 那是父亲日记里的米糕意象。我开始用枪管打磨稻穗,退役前将它插在澎湖荒田,看七十年露水凝成米粒,阿母说:“粮食能填肚子,也能缝补人心。”
跨海大桥通车那日,我带着阿母的铝饭盒登上桥头。退役航标灯亮成银河,每个灯泡里都盛着 1987 年探亲者的烛光。桥基里的锈蚀枪管熔成钢筋,枪托化作枕木,混凝土里渗着阿母生前熬的红糖浆。当脚印踩过弹壳铺就的人行道,月光正用锈纹刻下 “中国,台湾省” 的邮戳。我抚摸着钢盔里的榕树苗,它的根须穿过退潮的盐层,像极了母亲缝补军装时偏斜却坚定的针脚 —— 而铝饭盒里的饭团化石旁,不知何时长出了嫩芽,那是 1949 年未拆封的春天,正在锈纹里轻轻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