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九月八号,农历八月十一是这一年的白露,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朱友康任性地仍然坚持上高中,一点上师范中专的心思都没有。
可是,这边在家里的父母可是天天像猫捣心一样寝食难安,希望他能早日回心转意。眼看师范学校的通知就要过期了,朱友康的父母感觉实在不能再拖了,再这样犹豫不决,就耽搁师范学校录取了。
最近几天,经乡亲郑三棱,刘福中等人的劝说,特别是老支书赵德志那天在他父亲书堂耳边亲授秘笈,书堂和老伴商量决定,八月十四去学校把朱友康接回家。父母查了查日历,因为八月十四这一天是星期五,又是蓬山中学放假的日子。
于是,父母拿定主意,暗下决心,决定委派自己的亲侄子朱茂生和大女婿赵明德,去县城中学把朱友康接回来。
朱茂生的同学是这所中学的老师,说话方便,赵明德的同学是学校教务主任,有一定影响力。所以,朱友康的父母也是精明人,经过算计和挑选,把他们俩叫在一起,按照老支书耳语的秘籍原汁原味地说给他俩听,并一再叮嘱,事不宜迟,必须办好。
就这样,朱友康跟在堂哥朱茂生,姐夫赵明德后边,垂头丧气地从蓬山中学回来了。
路上,一个是堂哥,一个是姐夫,你一言我一语的,其实都是针对朱友康他一个人说的,什么“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什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等。
朱友康听得已经不耐烦了,心情很糟糕,但是很冷静,他担心这样的一回一去,恐怕这一辈子都和上大学无缘了,三年后,相当一部分同学就会迈进大学的校园,就会在富丽堂皇的大学里,读书学习,运动散步,手拉手,肩并肩一起谈理想,谈追求,谈恋爱,谈世界,谈未来,那可是自己的理想与抱负,那可是自己的美好追求与向往!
而自己在三年之后,恐怕会钻进山区某一个小学校,去和一群天真幼稚,衣帽不整,脏手脏脸不懂事娃娃们整天呆在一起,说不准还经常没水没电,没油没面的,白天还好,说不定晚上又是黑灯瞎火的,那样的日子可怎么过呀!那样的对比是强烈的,是震撼的,是痛心的,甚至是爆炸式的,撕心裂肺式的,现在还很难形容对比给他带来的威力有多大!
当他这样想着,想着以后会是那样的悲催,他再也想不下去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搬弄着自己的手指头,有时又用力地岔开手指,无聊地或者愤怒地在自己的头皮上挠来挠去,挠去又挠来,反反复复,来来回回,重复着自己的无奈的动作,以表达自己愤懑而又无奈的情绪。
马上就要到家了,有一段路是平坦的,朱友康就让堂哥与姐夫带着行李物品,上车提前回家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后面摸索着徒步往回走。
其实,出了校门不远,朱友康就急着让他们骑自行车提前回去,只是在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不放心朱友康,怕他心情不好,中间再拐向别的什么岔道上去。开始的时候反正一些能劝的话,能嘱咐的事都已经交代的差不多了。
现在再有三四里地就要到家了,这时候朱友康再次提出来让他们提前走,他们总算放了心,相信他肯定不会出现什么新问题,于是他们就骑上自行车,一前一后,向前匍匐着身子,车子上驮着行李物品,一溜烟地在乡间大道上向村子方向驶去。
朱友康看着他们匍匐远行的背影,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下,一路上,他们说不定会问你什么问题呢?甚至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的婚姻问题,他们都扯上了。
他们远去的背影就像弓上飞出去的两支快箭,一眨眼功夫,拐了弯,上了坡不见了。
丘陵的乡间路,除了窄长不平,就是曲曲弯弯,正真宽敞平坦的路面连百米远都没有。
不过,有一点可以和城市道路媲美的是路边的风景。临近村子的路旁和不远的地埝上,零碎地生长着各样树木,檩条粗的杨树随着秋风哗啦啦作响,撩拨着朱友康的心,似乎要让他放松一下,而那些碗口粗的柿子树、黑枣树上的柿子黑枣还挂满枝头。特别是柿子,红的有点害羞,再配合红红的秋叶,宛若大姑娘的脸蛋,再随着秋风摆动几下,像是给朱友康点头示意,仿佛就是在精心安排一场喜剧,让朱友康放下精神压力,融入这美好的世界里;黑枣也不示弱,一串串像是葡萄一样,摇摆呐喊,从绿黄的树叶中露出微黑的笑脸,点头微笑,妖娆动人!
这使得一路紧张一路焦虑的朱友康,不由得放松下来,这也正是他心里想的那样,假如老师紧绷着一张严肃残酷的脸,再加上自己不够起堆的身材个头,遇上老乡,或者回到家见到父母亲人和乡亲,真的有点不自在,给人的印象也会很不好的。于是,随着风景渐渐映入眼帘,心情也就慢慢地放开来。
这个秋末,大庄稼已经收获完毕,诸如玉米、红薯、高粱、大豆等都已经腾出茬来,腾茬早的已经种下小麦,垒起一道道整整齐齐的麦畦来;唯有一大片一小片的红萝卜还长在地里,特别显眼。从路边望上去,仍然满地里绿油油,油光光的,下午的阳光照在红萝卜的大片樱子上,还泛着一波一波的绿光,偶尔还有几片大大的绿色叶子,那就是在红萝卜地里点播的白萝卜。
他看着,欣赏着这里的景色,不知不觉走到路边,沿着路边的一片萝卜地来到村东蓬水河北岸。这里是全村人口粮的寄托。村子里没有一口深水井,每年全凭着这个看上去很小的水库储水进行灌溉的。水浇地里的粮食产量要远远高于旱地和荒地。
从路边萝卜地旁边的一个羊肠小路拐弯下到跨度不大的预洪水道的桥上,看到北岸茂密的柿子树,他在桥上停顿下来,想着自己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在这里戏水的情景:
蓬河北岸是十几米高的片麻岩陡坡,在这陡坡和水面距离三四米快接近水面的地方,长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柿子树,由于自然原因,北岸的树木枝叶都会朝着阳面南边生长,所以,这棵柿子树朝南边的树枝长得又长又结实。树枝已经延伸到水面上,一到夏天,三五成群结对的小孩来河里玩水,一个一个脱得精光,像是孙猴子,从树下爬上树枝来,又从树枝上跳到水里,一个接着一个,有时候前面的还没有准备好跳水,后面的已经来不及等待,一下子就会推搡到水里,大家玩得那真的叫高兴,最好叫尽兴!
当然,因为大多都是趁父母午休时间,偷偷跑出来玩儿的,有的小伙伴也免不了回家挨打挨骂的份儿。
朱友康这样看着想着,想着看着,会意地笑了笑。然后顺路西下,来到河边,顺便拿起一块小石头在水里打起了一个水瓢,小石头“哗哗哗”像是高僧在飞檐走壁,足足在水面上连续“哗哗哗”了好几秒钟。
再往西看去,望过不大的水面,就是一片稠密的芦苇荡,远远听见里面传来“叽叽喳喳”各种鸟叫。这里是水最深的地方,芦苇几乎只露出头来。再过几天,等地里的收秋种麦一结束,队里就会安排收割。每年都是这样安排的,队里中午还安排烙大饼、炸油条、熬大锅菜;所有男士们都必须下水收割,所有女士们全部收铺,就是把男士们割下来的芦苇打成捆,然后用肩扛上河岸,摆放整齐,再就是装车运回生产队牛棚或者运到打麦场里。下水收割芦苇之前,所有男士们都会享受到喝白酒的待遇。白酒可以御寒,白露过后,天冷了,水更凉了,用白酒可以预防寒气,确保身体不收冷水侵害。
朱友康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回忆儿时的乐趣,情绪慢慢地好起来,脸色也稍微红润一下了,迎着夕阳,他没有走向原来的路线,而是沿着河边向西北拐了一个小弯,来到河岸北边的水塔跟前。
在学习大寨的年代里盖起了这座水塔,高高耸立在村东蓬河北岸,于是村里人们都开始议论说,“看吧看吧,咱村里要出文化人了”,当时刚刚建起水塔,没有人想那么多,村子里还是老三届出了三个大学生,自从停止招生考试以后,还真的一个大学生也没有出过。到现在看来这是对的。朱友康就是这个村子里恢复高考以后第一个秀才,虽说不是什么大学生,但是,秀才也是村里的凤毛麟角,还是村里第一个。
这样想起来,朱友康心里又高兴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自己总算给村里给父母宗族争了光,长了脸。
朱友康绕过高高耸立的水塔,越过一片松软的麦地又回到了乡间道路上。
朱友康这样看着想着,想着看着,差一点和前面迎来的骡子车相撞。只听骡子车师傅一声清脆的鞭子响声,朱友康才如梦初醒,他抬起头看看了,赶骡子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最早劝他父亲书堂让孩子上师范中专的那个人——郑三棱。
郑三棱劝说他父亲的事他是不知道的,他趁着好不容易才缓过气的好心情主动和郑三棱打过招呼。
郑三棱赶紧一个急杀闸车子立刻停下来,他从车上跳下来,把马鞭扔到车上,把马车闸绳绑好。绕过马车来到朱友康身边,伸手拍拍朱友康肩膀,语气神秘地对他说:“三斤啊(朱友康的小名),你可算回来了,这次回来是过礼拜天啊,还是去上师范中专?”,说完又严肃起来,不等他说话,就直截了当地说:“你小子干脆去上师范吧,高中可是没准的事,别到时候再回到咱这穷山坳里来。”
朱友康看了看郑三棱的脸,已经通红通红,当快走到他身边时,一股酒气顺风而来,他知道,郑三棱又喝酒了,便低声对他说:“三叔说的对,我这次回来就是准备去师范学校报到的”
郑三棱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高兴得直跺脚。“呵呵呵”豪爽地大笑起来,宽长的大脸更加通红,“你小子终于明白过来了,回来吧,这就对了,别放着皇粮不吃,吃荒山!”他又挥了挥修长的胳膊,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水塔,用迷信的口吻对朱友康说:“你看你这边的水塔,当年刚建起的时候,我就预言,建了这座水塔,咱们村里要出文化人了,结果咋样?很快就出了你这个秀才啊!”
郑三棱说完话,又绕过马车,放开车闸,扬起马鞭,一声脆响,马车已经跑在朱友康的身后了。
只听后边传来声音说:“赶紧回家给爹报喜去吧!咱村里又出秀才啦!奥,别忘了叫你爹晚饭准备些酒菜!哈哈哈……”
朱友康只感觉身后一阵风一闪而过,回头看看已经到了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