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的梅雨季,老城区的枇杷树开始泛黄。青石板路上的积水映着斑驳树影,熟透的枇杷“啪嗒”砸在伞面上,惊飞了蹲在墙根剥毛豆的娭毑——她抬头骂句“促狭鬼”,手里的竹篮却不自觉往树底下挪了挪,等着收集这场“黄金雨”。

  长沙的枇杷树多藏在旧时光里。太平街的贾谊故居旁,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枇杷,树干上的苔痕比石碑上的铭文还要绿。听守故居的张伯说,这树是光绪年间种下的,那时街尾的糖坊熬枇杷蜜,香气能漫过整条麻石巷。如今糖坊变成了奶茶店,穿汉服的姑娘举着手机在树下拍照,却不知树杈间的竹匾里,晒着的枇杷干仍是老味道,皱巴巴的果肉里裹着几代人的甜。

  我家巷口的枇杷树长在矮围墙上,枝桠探进王嗲嗲的天井。每年端午前,王嗲嗲就搬来木梯,用带铁钩的竹竿勾枇杷,金黄的果子落进搪瓷盆,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极了他收音机里的老评书。“细伢子接住!”他总爱把最先熟的几颗抛过围墙,我和阿芳踮着脚在水泥地上捡,果皮上的绒毛蹭得掌心发痒,咬开时汁水顺着指缝流到手肘,甜里带着微酸,混着砖墙上青苔的潮气,成了童年最黏腻的夏天。

  校园里的枇杷树最是热闹。雅礼中学的老枇杷就长在教学楼后,每当金黄挂满枝头,值日生的扫帚总在树下打转,不是为了扫落叶,而是等着捡被风摇落的“漏网之鱼”。教导主任举着扩音器喊“不准爬树”,自己却悄悄在办公室泡枇杷茶,玻璃罐里的果肉沉了又浮,像极了我们在课桌上度过的时光——表面是泛着光的金黄,内里藏着青涩的核。

  去年回长沙,发现街头多了些移栽的枇杷树。高架桥旁、绿化带里,整齐的树干上挂着稀疏的果,叶子被汽车尾气染得发灰。但老社区的枇杷依旧倔强:冬瓜山夜市的霓虹里,有户人家在阳台种着盆栽枇杷,塑料盆里的泥土少得可怜,却还是结了七八颗果子,橙黄的颜色在油烟里格外刺眼,像极了主人挂在阳台的旧灯笼,破破烂烂却暖人心窝。

  枇杷黄时,总能想起2021年在鄂州机场工地的日子。疫情封控最严的时候,工地被铁围界隔成孤岛,连村口的老枇杷树都成了可望不可即的风景。某天清晨,我看见围界外的田埂上,戴斗笠的李大爷正用竹竿挑着竹篮,篮子里躺着几颗用报纸裹着的枇杷,金黄的果皮在晨雾里发亮。“伢子们在里头搞建设,莫亏了嘴。”他隔着铁丝网喊话,竹篮晃悠悠递过来,报纸上还印着前一天的天气预报,枇杷带着晨露的潮气,蹭掉的绒毛落在围界的铁丝网上,像撒了把碎金。那些在工地集装箱里度过的日子,因为这几颗跨越围界的枇杷,有了泥土的温度——原来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记得给异乡人递来一把甜。

  如今在长沙机场工地,午休时常见同事们围着绿化带里的枇杷树打转。这些移栽的树苗还没来得及扎根,结出的果子小而酸涩,却成了我们聊起故乡的引子:有人说起福建老家的枇杷林,有人怀念云南山坡上的野枇杷,而我总想起王嗲嗲的搪瓷盆、李大爷的竹篮,还有奶奶罐子里的枇杷蜜。工地上的推土机碾过杂草时,偶尔会惊起藏在叶间的小枇杷,青果滚落在安全帽旁,像颗未及成熟的乡愁——民航建设者四海为家,却总能在异乡的枝头,找到与故乡重叠的光斑。

  深秋路过烈士公园,看见园丁在给枇杷树修枝。褐色的剪口渗出透明的树脂,像树在流泪。但我知道,这些带着伤的枝桠,会在来年春天抽出新叶,把疼痛变成结果的力量。就像老城区的拆迁公告贴在枇杷树上,树影依然在青石板路上摇晃,把金黄的果子洒在搬离的纸箱上,洒在推土机碾过的泥地里——有些味道,早已长进了这座城的骨头里,任时光怎么磨,都带着最初的甜。

  长沙的枇杷啊,是青瓦上的月光,是麻石巷的糖霜,是每个离乡人想起时,舌尖泛起的微酸与回甘。它不似洞庭枇杷的肥大,也不像云霄枇杷的蜜甜,却独独带着湘江的潮气、老灶的烟火,和街坊邻里间“接住喽”的吆喝声,在时光里酿成了一首带绒毛的诗,每一颗都是这座城藏在褶皱里的,不轻易说出口的温柔。而我们这些在机场工地上追着时光奔跑的人,终究会明白:所谓四海为家,不过是把各地的枇杷甜,都酿成了心里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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