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小院
谈到劳作，我便会想到父亲。父亲生于农村，18岁入伍，行伍几十年，后到地方工作，亦脱离劳动，但是在退休后，执意在市郊择一小块地，盖房耕种，又做回了农民。父亲是极认真的，选树苗，选菜种，播种，搭架，锄草，十几年间，从未间断，小院也让父亲侍弄得有模有样。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夫生活中，父亲找到了生活的极大乐趣。每到夏季，邻里间也颇受恩惠，父亲种的无公害蔬菜，便成了各家饭桌上的佳肴；小院两季花香，飘荡在我的小屋；秋季枝头的各种果子，也累累坠枝。看着辛勤劳作的父亲，我也曾不解地请教，年龄渐大，家里衣食富足，为何还要这样辛劳？父亲语重心长的说：“人的一生，一切乐境，都可由劳动得来；一切苦境，都可以由劳动解脱。一日不作，百日不食。只有动自己的手，才能丰衣足食，才活得踏实。”
理解老父的深意，从此，我一直追随着父亲的脚步，在播种和收获中寻找着快乐。十七年的光阴，就这样在父亲的前行我的追随中度过，但是所有的开始都会结束，先是三年前父亲的病，使这个生机勃勃的小院渐渐荒芜，接着是今年的动迁，小院即将湮没在楼群里，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有一位老人播下的梦想，也没有人知道，这里曾有过一位女子，放飞了希望。但是我知道，我知道这里是我快乐的地方，是我心的乡。我无法改变世事的更迭，就用点滴的文字，将这些记忆永存！
播种
早早起来，追随父亲在小院里翻地，下种。看着自己这个生手翻出的一块块平整的地，讨着父亲的夸奖，在春风中飞扬着骄傲的笑脸；屋里有妈妈在准备早餐，暖炕上有酣睡的孩子；心中又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这就是幸福的另一种姿态吧？
日子过去了许久，今天想想，那时的幸福是多么的真实难忘！
风铃
父亲的小院远离城市的喧嚣，安静又井井有条。父亲又是勤于劳作的人，因此小院的土地陪伴他三季。想想没有人陪伴的日子一定很寂寞，于是就突发奇想，要在他的葡萄架上挂几个风铃。风儿一吹，铃儿叮当作响，就如女儿絮絮的傻话，那一定会解老父独自劳作的寂寥，想想就美。
动迁收拾东西时，发现这个风铃还在，有了岁月的斑驳，却完整无缺，想来是老父谨慎收藏的，还有的是他收藏着女儿傻傻的陪伴。
榆钱
父亲小院的后面，长着一棵很粗壮的榆树，春来，榆钱特别丰实。现在的孩子很少会留意它，而在我幼年，春天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奶奶会采来榆钱加在玉米面里，粗糙的玉米面里就会散发着清香，那时不懂生活的艰辛，而春天的榆钱就那样留在了记忆中。
有时也会想，父亲年少家贫，是不是也用榆钱充饥呢？甚憾老父如今言语不清，许多过往都留在他的记忆中。
案头梨花白
我的案头插着一枝欲放的梨花，那是在父亲植种在小院中唯一一株开花的树上采下来的。是父亲为讨爱娇的外孙女的开心而折来，却着实让我心痛了很久，也轻责父亲对女儿太过宠爱。他只是笑。女儿年幼，不懂珍惜，随手就扔在窗台上，父亲见了，接来水为我插在小瓶中放在案头。折花与插花在父亲只是随意的事情，却让我深深地体会到了父亲，对女儿，对外孙女的那份细致的疼爱。
原来，父爱亦无边。
父亲小院的梨花又开了，最喜梨花的素白。往年，爸爸没病时，这个时节，他每日傍晚从小院回来，总会给我剪几枝梨花放在我的案上，那是爸爸对女儿的宠爱啊！爸爸病后，小院一直荒废着，但梨花却年年开放，看着风中花儿零落成殇，不禁想起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今年真好，我能带着父亲来小院赏梨花了。
李树
父亲在小院里栽植了几株果树。细嫩的枝条在春风中单薄的摇曳着。看着好奇，就去问父亲是什么树。父亲说，是杏树和李子树。听后却怎么也无法将细枝细叶的小树与心中的李子树和杏树联系在一起。
我是在黑龙江一个小山村的奶奶家长大。奶奶家曾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现在对那里的种种记忆，只留下后院那两株高大的杏树和李子树了。小时候的我，总是在果子即将成熟的时候守在树下，仰望高高的树枝，等待熟透了的果子落下来。树是那么高，那是树下小小的我无法，也是不敢攀缘的，只是在树下，守着，等着，盼着。现在想想，一个小小的人儿仰望着两株高大的果实累累的树的画面一定很美。
每年果子成熟的时候，一定是我第一个拾到果子，然后美滋滋的捧着宝贝般献给不停劳作的奶奶，她定是不舍得吃的，总是慈爱的看着孙女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完。那种香甜，是我长大后不曾品尝到的。
小时候的那种期待的急切与拾得的喜悦一直留在记忆中。后来，离开了那里，回到了父母身边，有许多的记忆不复存在。现在，又有许多记忆不愿再存在。而儿时树下的那种期待，却时时牵动着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不知那种单纯的期待，今生与我是否还有缘呢？
从父亲植下李树，看着细枝嫩叶在风中摇曳，到如今已年年硕果累累。可当初健硕的老父已举步难行了。
年年端午
2014年的端午节。
又到艾叶飘香的日子，今年老爸偷懒没来，是我自己割的艾蒿，浇的院子，过一段时间，老爸的小院樱桃就会熟了！偷剪了老爸的月季，插在花瓶，很漂亮，幸好老爸没看到！爸爸小院的艾叶依然茂盛，梨儿缀满枝头，红了樱桃，连香椿树都开满了花。一直一直认为，每年端午，爸爸都会给我们割艾叶，直到小院动迁。2012年爸爸在这天割艾叶，是我们带着他去的，也是一身露水；2013年的老爸在割艾叶，是自己骑车去的，还比比谁快呢。2014年，这是第一次我和妹妹在端午节早晨采艾蒿，小院里没有父亲的身影。2014年5月28日，父亲病，现在还不甚清醒，父亲病时，离女儿高考还有一周。
2015年的端午节。
今天早上，我叫醒老爸，告诉他，我们要去采艾叶了，爸爸笑了。其实我是想说：“老爸，以后你不能做的，我们都会为你做，你和妈妈就负责安康吧！”爸爸，在你耕耘过的小院，祝端午节快乐！
到今天，老爸病了一年零22天。
2016年的端午节
今年的端午节，又是我和妹妹来采艾蒿。早起本想带老父来，可是天气微寒，怕老父不禁风。父亲本是飞行员出身，身体多年健朗，可一场病，却如风烛，我们只有细细呵护。小院疏于管理，却也自己丰茂，父亲特意种下的艾蒿，似乎比往年更茁壮。我挥舞镰刀，笑着割艾草，想着回家，定在老父鬓边插上一株，祈福驱病，愿老父安康。
到今天，老父病两年。
2017年的端午节。
2017年5月30日，还有两个月的时间。那个时候，天气一定温暖着，早起也不会有冷风，让老父不胜寒冷了，且今年的父亲硬朗了许多，我们可以带着他一起来采艾蒿了，让端午的露水洗去晦气，让艾叶的芬香抵挡病魔，让我们一家能在这里再次留下欢笑。可是我清楚的知道，今年的端午节这里再也不是我们的家，但是我更知道，父母在哪，哪就是家。
归（一）
父亲的小院已建有15年了，去年的春天爸爸还风雨无阻的耕耘，今年却荒废了，只有邻居种了点玉米，也因干旱而欠收。昨天我说，爸，带你去小院看看吧！他乐得像个孩子。想着只是去看看这样的事，于老爸来说都是奢望，心中有些戚戚。小院里喇叭花还在开放，李子错过了季节，落满了地，枝头只有几个苹果，红艳艳的，宣告着这里也曾繁花似锦。物是人非事事休，世间的事是多么的无常啊，地里的韭菜花在风中摇曳着，不知道它们还能否记起这位老人，曾年复一年在地里的耕种着？草木本有情，只是时光无情啊！但还好，小院还在，爸妈还在，根还在，我还可以在这个世间做个孩子！
2015年的9月，我换了单位，也可以自如开车带老父去他的小院了，我很骄傲。
归（二）
爸爸的小院野花正是茂盛，到处是蝶儿翻飞，可是一切都缺了生气，也就一两年的光景啊！坐在轮椅里的老爸，指点江山，却苦于不能言语。我知道他难过，却不知道怎样宽解，只能笑着夸他种的枣树接满了果，爬上梯子摘给他看，爸爸笑了！回来时，特地路过学校，告诉他我每天上班的路线，我们的车库，我们的校园，他也笑了，可是我想着去年他还每天早上送完女儿就回来接我，再送到学校，虽然我的单位只在马路对面，可老爸都乐此不疲，都风雨无阻的，我都是满心的酸楚！晚上回来吃螃蟹，吃过饭的爸爸早早等在桌边，妈妈说他特爱吃，我仔细的想，记不得爸爸没有病之前和我说过爱吃什么的话，这些年忙着生存，忙着孩子，对父母真的忽略了很久。还好，还好他们都还在，我还能每天陪着他们看太阳升起，夕阳落山；还好，我还能细细的剥着蟹子，慢慢的喂着爸爸，还好，还好在今生都来得及！
再见
又是一年春韭绿啊，没有人打理，韭菜也能在寂寞的庭院独自摇曳呢。我们也都是孤独的人啊，能不能如它一样，在寂寞中依然逍遥肆意地生活呢？爸爸的小院真的要动迁了，我很伤感。这里有爸爸付出的许多心血，春来暑往，爸爸在城里乡下奔波着，也快乐着！我和爸爸说过无数次，等我有一天退休了，定要将这里改建成一个世外桃源！可尘世间的变化，怎会让人如意？楼宇的蚕食，小院定要消失！那小院留下的美好，也注定只能留在记忆中了！可记忆又能长久吗？人生又会长久吗？你我都是这一世的过客，或是生生世世的过客而已，有聚定会有散，不是生离定是死别，一切都是虚幻，舍得舍得，舍弃才有得到，才更懂得珍惜。2017年3月26日，动迁协议已经签完，我最后一次带着老父来到他的小院，看着已经能拄着拐慢慢行走的父亲，进进出出他守着十多年的家，他的神情有些寥落，我心里亦有些伤感。站在小院的土地上，我知道，这里马上就要移为平地，然后会高楼林立，父亲的小院就会湮没在岁月尘埃里。我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沧海桑田后，未必这里不会是更美的家园，愿守候的人会懂珍惜！”
整理于2017年3月29日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