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的一个早晨,我走进洪泽湖畔的朱家岗烈士陵园,正值春雨初霁,旭日东升,一条彩虹飞贯苍穹,在天地间架起一抹壮美的绚丽。
这一刻,我仿佛正走进80多年前的弹雨硝烟中,触摸着一群英雄少年的花季绽放。
一
1942年12月10日凌晨,新四军第4师9旅26团被逼到了绝境。
11月中旬,日寇出动7000余兵力扑向淮北根据地,妄图歼灭我新四军第4师主力。彭雪枫师长果断留下第26团牵制敌人,其余部队全部跳到外线。
第26团与敌周旋20多天后,于12月9日黄昏潜入东临洪泽湖、西靠汴河的朱家岗。按照师首长10日晚拿下青阳镇的计划,第26团提前进入距离青阳镇只有6公里的朱家岗,如同利刃直插敌人心脏。开完作战会已是午夜1时,团长罗应怀嘱咐满脸倦容的营、连长们:抓紧时间打个盹,养足精神打大仗!
孰料,指战员们刚刚合上眼,西北孙岗村方向突然传来“砰、砰”两声枪响。宿营在制高点曹圩的罗应怀一蹦而起,抓过闹钟一看,分针正指向凌晨3时。这时,副团长严光冲进来报告:鬼子把整个朱家岗包围了,看样子足有上千人。
原来,新四军刚进入朱家岗,驻青阳镇的日军第81联队就接到眼线告密,联队长金子笃纠集1500余日伪军趁夜展开包围偷袭。随着我军哨兵鸣枪报警,方圆不足1.5公里的朱家岗,机枪声、爆炸声铺天盖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鉴于日军出动步骑兵,而携带重机枪、山炮等重武器,罗应怀下令坚守待援。战至上午10时,日寇向团部驻地曹圩的东南圩门阵地发射了上百发炮弹,木制圩门被炸成碎片,守卫圩门的第2营4连减员过半,营长张立业身负重伤。
东南圩门面临失守危险,而外围两个营正处于激战状态,无法抽兵增援。情急之下,罗应怀爬上屋顶观察,不料却遭到鬼子机枪的扫射,罗应怀左腿中弹,他拿手一摸,只感觉骨头都碎成了渣片。卫生员包扎的瞬间,他对政委谢锡玉说:“如果等不到增援部队,就一枪把我解决掉,你带部队拼死拖住鬼子!”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稚嫩声音在掩体边响起——“报告,小鬼班请求参战!”
出现在面前的是“小鬼班”班长周茂松。罗应怀翕动了一下嘴唇,刚才腿上重伤的剧痛没有令他皱眉,可这一声请战,却让他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小鬼班”是第26团4连3排9班的别称。一次战斗后,第4连收留了3个父母被鬼子杀害的孤儿,可没等到交给当地武工队,战士们就舍不得放手了。
有一次,第4连要到一个为富不仁的财主家“借粮”,15岁的周茂松自告奋勇说,我识得一条近路,我来带路!当晚,第4连奔袭十余公里,不费一枪一弹就完成“借粮”任务,还缴了护院班18条长短枪。
当过儿童团长的裴大乾外号“裴小虎”。据说有次彭雪枫路过他们村,小伙伴们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彭司令,赶紧躲到大树后,只有裴大乾握着红缨枪站立不动。彭雪枫笑着夸奖道:“这孩子有股虎劲呢!”
到团首长决定将他们正式列编时,这群13岁至15岁的孤儿已增至12人。他们当初有的还哭鼻子、尿裤子,可一换上军装就变了模样,平时喂马、送信,战时抬伤员、送弹药,俨然一个个小英雄,战士们亲切地称呼他们为“小鬼班”。
这些片断闪过罗应怀脑海,他知道小战士们人人都有一本血泪账,但想到眼下必须把日军紧紧“钉”在朱家岗,才能策应主力部队展开围歼行动。终于咬牙点头,厉声命令4连副连长尹作新:让“小鬼班”上,你豁出命也要护好他们!
二
淮北的冬日天寒地冻,朔风狂号。朱家岗的炮火硝烟,更把半边苍穹烧得猩红,阴云密布的天空被涂上了一抹令人恐怖的诡异。
志得意满的金子笃把望远镜的视焦从云层移向东南圩门,突然像鱼剌卡到喉咙一样噎住了,镜头里,一支动作敏捷的队伍旋风般地冲上了圩门阵地。
千钧一发之际,周茂松带领“小鬼班”接过了守卫东南圩门的重任。小战士们虽然不知道罗团长心里盘算的那些环环相扣的作战计划,但他们知道,只要守住东南圩门,就能够保证团部安然无恙,就一定能够打败鬼子的进攻。
周茂松班长学着见过的连长、指导员们作战前动员的模样,一手叉着腰,一手握成拳头说:“同志们,这是咱们班第一次参加战斗,我们一定要争气,不能丢脸!就照着咱团的那句口号做——刺刀见血最英雄,杀敌立功最光荣!”
当金子笃发现镜头里竟然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娃娃兵时,脸上僵硬的肌肉不禁松弛下来。他判断新四军已是兵力不足,当即狞笑着命令部队展开正面冲锋。
此刻,尹作新正迅速作出判断:日军正沿着壕沟接近圩门,山炮和机枪优势顿失,守住圩门就能令鬼子望“圩”兴叹。这时,趴在身侧的周茂松伸手一指说:“瞧,那边壕沟里有两架牛车,咱拖过来挡在圩门口,定叫鬼子冲不进来!”
尹作新一听这主意好,当即将小鬼班分成两个突击组和一个抢车组。等到日军靠近圩门的一霎那,尹作新一声令下,突击组突然开火,接着投出一串手榴弹,“轰轰轰”的爆炸声中,前面的鬼子被炸得血肉横飞,后面的慌忙抱头鼠窜。
趁着鬼子退去的间隙,周茂松带领抢车组的5个小战士一跃而起,冲进水深齐腰的冰水里,连推带拖地将两架笨重的牛车拉上岸,并排横堵在圩门口。
撕开的缺口顿时又被堵得严严实实。浑身湿透的小战士们虽然冻得直哆嗦,可无人顾及这些,都忙乎着给牛车堆满泥土,又解开各自的背包,将被子浸过水后铺在土堆上。周茂松一打量,每架牛车后面足够隐蔽两三个人,13岁的王启年趴在车后试了试举枪瞄准,高兴地一拍脑门说:这不就是一座土碉堡吗?
顷刻间,圩外又响起隆隆炮声,尹作新高呼“卧倒!”小战士们迅速钻进车底。可炮声只响了几下,就听到附近传来鬼子的嗷嗷叫声,原来,这一次日寇并没有撤回到出发阵地,而是躲藏在圩门外的一片坟包和沟坎里,在炮火展开延伸射击时,以匍匐前进靠近圩门,趁着硝烟突然跃起冲锋,近距离地发起偷袭。
面对突如其来的短兵相接,“小鬼班”战士们无所畏惧,他们索性翻过牛车,抡起大刀冲入敌群,以二对一、三对一地与日寇展开肉搏。一个被砍中两刀的日军兽性大发,端起机枪向扭打在一起的人群一阵扫射,5个小战士倒在血泊中。
变换策略的日寇阴谋没有得逞,再次铩羽而归。尹作新赶紧带着战士们跳过牛车,冲上去察看中弹倒下的战友,但眼前的惨景让他们全都惊呆了,5个战士中有4人当场牺牲、1人重伤,其中一个还紧紧咬着敌人的耳朵不肯放松。
小战士们嚎啕大哭,尹作新也不禁潸然泪下。就在一个月前的那天清晨,“小鬼班”战士们已经打好背包,准备去后方学校学文化,可听到日寇大“扫荡”的枪声,他们毅然转身奔赴战场。此后的20多天里,他们的背包就再没解开过。
再想到团长的郑重嘱咐,尹作新不禁痛心与愧疚交集。他强忍着悲痛,招呼小战士们把牺牲战友抬回圩内,他独自留下给伤员包扎伤口。孰料就在这一刻,日军的一串炮弹突然呼啸而至,爆炸腾起的火光顿时将他们双双吞噬。
三
尹作新副连长壮烈牺牲,“小鬼班”变成了真正的独立作战。敌人炮击刚停,周茂松抓紧清点人数和弹药,却发现除牺牲的5人外还少2个。就在周茂松要下令搜寻时,大个子高振兴突然喊了起来:“瞧,他们钻鬼子死人堆里去了!”
原来,是副班长陈小虎和战士小刘子弹打光了,匍匐爬到圩外的鬼子尸堆中找弹药。片刻间,两人一溜小跑回到圩门口,身上都挂满子弹盒和手榴弹,还扛回了3支三八大盖。陈小虎兴高采烈地说,这回该叫鬼子吃吃自己的老瘪了!
没想到,话音刚落,鬼子的一梭机枪子弹突然打到,陈小虎身中数弹扑倒在牛车上。战士们哭喊着把他拖到车肚底下,可小虎已经没了气息。
高振兴与陈小虎来自同村,打小就是形影不离的玩伴,两人同天失去父母、同天参军,这时禁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周茂松取下小虎身上的子弹盒递给他,咬着牙说:这是小虎拿性命换来的,你就用这子弹,找小鬼子加倍讨还血债!
下午2时多,日军最后一次发起猛烈炮击,圩门掩体被全部轰坍,两架牛车也被重机枪子弹打得像蜂窝似的。炮声刚停,周茂松就抖掉身上的泥土,趴在断墙边向圩外观察,突然发现东南方向的壕沟里,一闪一闪地晃动着一长溜亮光。他立即想到这是敌人钢盔反射太阳的折光,鬼子故伎重演再次实施偷袭。
周茂松沉着指挥,待日军距离圩门不到50米时,“小鬼班”同时开火,大个子高振兴用陈小虎抢回的三八大盖,接连撂倒3个鬼子,但日寇仍沿着壕沟死角猛冲。周茂松大喊一声:“投弹!”战士们把身边的手榴弹尽数投了出去,烟雾腾飞中,几个鬼子冲到圩门口,一个戴眼镜的日军中尉挥着指挥刀爬上了牛车。
趴在车肚下的小刘急中生智,一把抱住日军中尉大腿往下拉,鬼子举起指挥刀就要劈向小刘,这节骨眼上,周茂松像豹子一样飞身扑到,一刀砍下日军中尉举刀的胳膊,可自己却被后面鬼子射出的子弹击中胸部,翻身跌下了牛车。
这时,东南圩门阵地只剩下突击组长高佩桐、大个子高振兴和小战士裴大乾、王启年等4人,他们一看班长中弹倒下,全都急红了眼,一起奋不顾身地扑向这个鬼子,裴大乾在车肚下猛然蹬腿飞身而出,一下子将鬼子冲了个四仰八叉,高佩桐和高振兴冲上去连刺带砍,顿时把穷凶极恶的鬼子送上了西天。
就在这时,圩外响起“嘀嘀哒哒”的冲锋号声,是第9旅骑兵团赶来增援了。日军眼看围歼第26团的企图落空,担心被新四军反包围,慌忙潮水般地溃逃而去。
高振兴和小伙伴们回头照看班长时,周茂松已只剩下了一口气,似乎是硬撑着等候最后的胜利。听说我军增援部队赶到,鬼子被打跑了,他咧开嘴笑了,但笑中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皱起眉头,仍提一口气问道:“我刀上见血了吗?”
眼见班长已处弥留之际,心里仍然惦记着自己的誓言,4个小战士禁不住泪如泉涌,都争先恐后地回答说:“见血了,你杀了6个鬼子,你是英雄呢!”听到这话,班长又一次笑了,笑得灿烂而自豪,这笑容凝成了他生命的最后定格。
再次眺望沐浴春光的朱家岗烈士陵园,苍柏葱翠,犹如英雄烈士的碧血闪耀;鲜花锦簇,仿佛花季少年的笑容绽放。这一刻,彭雪枫师长撰写的祭文,油然在我心中回响——“在全战役过程中,喋血奋战,惨烈悲壮,惊天地泣鬼神,以击败敌寇使其一蹶不振之决定性战斗,则为我9旅26团之朱家岗守备战焉。”
那是闪耀于中华民族解放历史天空的永恒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