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老槐树正打着盹,我蹲在树荫里翻晒旧物,樟木箱底的军帽突然滑出,帽徽上的红星蹭着槐花,像极了五十年前那个在土炕上蹦跳的小闺女。“妮儿,把晾在绳上的蓝布衫收了。” 老伴儿的喊声带着鲁北平原的土腥气,惊飞了槐叶间的知了,却惊不动记忆里那些被岁月泡得发亮的碎影。
打小儿跟着奶奶睡土炕,她总用烧火棍在灶膛的草灰上画 “人” 字:“咱平原人,就得像这笔画,横竖都要挺直喽。” 煤油灯的光晕里,我盯着草灰字发愣,奶奶便往我嘴里塞块烤糊的玉米饼:“你爹在供销社当学徒那会儿,偷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掌柜的没收了书,回来却跟俺说,‘娘,保尔的钢铁心,跟咱平原的盐碱地一个样,越熬越有劲儿’。”
七岁那年发大水,全家挤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过夜。奶奶把我的小辫儿拴在树干上,怕我被水冲走:“1963 年的水,比你现在的身高还高两指,你爹抱着供销社的账本凫水,说‘知识是咱平原人的船’。” 后来水退了,我在树根下捡到本泡烂的《青春之歌》,书页上的字洇成蓝色的河,却让我记住了林道静的辫子,比奶奶编的麻花辫还要长三分。
月光漫过土炕时,奶奶总哼起那首《月亮奶奶》:
“月亮奶奶爱吃韭菜,韭菜忒辣爱吃黄瓜,黄瓜有种爱吃油饼,油饼忒香爱喝蛋汤,蛋汤忒稀爱吃公鸡,公鸡有毛爱吃甜桃,甜桃忒甜……”
尾音散在夜风里,像老槐树抖落的槐花,落在我枕边,成了童年最香甜的梦。
十九岁参军那天,娘在我的帆布包里塞了把盐碱地的土:“想家时闻闻,比啥都管用。” 火车驶过黄河铁桥,班长的沧州话在车厢里炸开:“咱平原的兵,骨头缝里都渗着运河的硬气,扛枪要像扛锄头,脚底板就得扎在土地里!” 新兵连的操场在渤海湾边,晨跑时咸涩的海风灌进领口,却让我想起娘烙的煎饼,卷着盐碱地的小葱,辣得人眼眶发热。
战术训练在白洋淀的芦苇荡,潮湿的淤泥里埋着碎瓷片。班长说那是当年雁翎队的伏击点:“看见没?这些瓷片比子弹还锋利,就像咱平原人的血性,藏在泥里也硌脚。” 匍匐前进时,苇叶割破了手,血珠滴在盐碱地上,竟开出朵小小的花 —— 后来才知道,那是盐碱地特有的碱蓬草,越是苦地方,花开得越旺。
退伍时连长送我枚铜锚徽章:“这是从老漕船上拆下来的,在运河里泡了百年,捞上来还能镇住风浪。” 我把徽章别在工装外套上,去了沧州的建筑工地。搅拌机的轰鸣里,总觉得那声音像极了当年的军号,只不过号声里的 “一二三四”,变成了工地上的 “注意安全”。
在吴桥杂技班子的锣鼓声里,领舞的大姐甩着红绸唱道:
“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吴桥耍杂技,人人有一手,大缸顶得稳,钢叉耍得溜,咱平原的骨头,生来就硬朗!”
她的话让我想起爹的搪瓷缸,缸沿的磕痕是修坝时被石头碰的,至今还在厨房的碗架上,盛着新麦的清香。
在建筑工地的十年,安全帽下的汗珠子摔在柏油路上,总能砸出个深浅不一的圆。工头老张是惠民人,总爱用盐碱地打比方:“你看这钢筋,得像咱平原的槐树,枝枝杈杈都长在该长的地儿;这混凝土,就得和咱娘烙的煎饼似的,层层叠叠都透着实在。” 他裤脚的盐碱渍比我爹当年跑船时的还重,却把每个螺栓都拧出了号子的节奏。
那年冬夜加班,月光把脚手架映成了银色的运河。我蹲在未完工的楼顶啃馒头,远处传来杂技大棚的锣鼓声 —— 是吴桥的班子来慰问。领舞的大姐甩着红绸:“俺们跳的《运河谣》,第三段唱的是 1964 年修河坝,你爹当年在水里搬石头,把‘人定胜天’的口号,喊得比运河的浪头还高!” 她的话让我想起爹的搪瓷缸,缸沿的磕痕是修坝时被石头碰的,至今还在厨房的碗架上,盛着新麦的清香。
打桩时,工人们喊起运河船工号子:
“哎嗨哟喂 ——运河水呀浪打浪,纤夫肩上扛太阳,一步一叩石板路,汗珠摔成八瓣儿光!”
号子声里,我仿佛看见爹和战友们在齐腰深的水里,把 “人定胜天” 的标语刻进大堤,刻进平原人的骨头缝里。
如今坐在老槐树下,看孙子在石板上临摹我的军帽。他举着粉笔喊:“奶奶,红星怎么总画不圆?” 我摸着他的头笑:“当年你姥爷在供销社画黑板报,把五角星画成了六角,被你姥娘笑了一辈子。” 树影婆娑间,忽然看见十九岁的自己抱着《青春之歌》跑过晒谷场,辫梢的红头绳扫落槐花,惊起一群麻雀。
老伴儿端来新烙的煎饼,鏊子的余热还在饼面烫出金黄的斑点:“你瞅瞅,咱这把年纪,还跟年轻时一样,总爱把日子掰成瓣儿数。” 她指着墙上的老照片,1985 年的秋天,我穿着军装站在老槐树下,身后是刚竣工的教学楼 —— 那是我们工地修的第一所学校。照片里的自己,眼睛亮得像运河的水,映着远处的塔吊,也映着未写完的青春。
暮色漫过平原时,老槐树的影子越拉越长,像极了当年的晾衣绳,晒着蓝布衫、红领巾,还有数不清的梦。我摸着军帽上的红星,忽然懂得:青春从来不是年纪,而是藏在盐碱地的种子,长在老槐树的年轮里,刻在每个 “挺直喽” 的脚印中。就像咱平原人常说的:“日子是自己的煎饼,摊得圆不圆不重要,趁热乎咬上一口,比啥都实在。”
晚风裹着槐花的香,捎来远处的拖拉机突突声。那声音和当年送我参军的卡车一个调调,却又不一样 —— 现在的日子,就像这渐浓的暮色,透着股子暖烘烘的安稳。我把军帽重新放进樟木箱,箱底的《青春之歌》早已泛黄,可书页间的蓝墨水河,至今还在流淌,流淌着盐碱地的硬气,流淌着平原人的倔强,也流淌着,属于每个时代的、永不褪色的青春。
卖山货的大姐哼着俚曲走过村头:
“老槐树,年轮深,记下平原几代人,盐碱地,种星辰,一辈一辈熬成真!”
她脚边的竹篓里,刚摘的杨梅浸着百丈漈的水,红得像刻在百姓心口的,永不褪色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