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只是道出了老家桃树、桃花一个窄窄的审美切口,那是春天古老的旋律,绵长而悠扬,洞穿古今的时空。其实桃夭之美,遍及四季,365日,天天触手可及,目酣神醉。

一年,从正月开始。郑板桥在《寒梅图》中题诗:寒家岁末无多事,插枝梅花便过年。汪曾祺先生也在他的散文《岁朝清供》中写看到一幅画: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题诗曰:“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老家冬月,梅花罕见,桃花却比比皆是。农家油桃大棚,一入冬就覆盖上了塑料农膜,腊月里,开出满棚风景。要是正月初一,剪一束插在客厅里的花瓶里,前来拜年的人们往往视而不见,出了被拜年者的家门,往往被揶揄:“切!要插桃花过年,我给他拉来一三轮车!坐在大棚桃花林里品酒喝茶,犹如置身桃花岛,那才得劲!”

       春天还没有过完,通红的油桃已经上市了。红灿灿、脆津津油桃在大棚里孕育的时节,自然天光下的桃花绽开了。它们从《诗经》里走出来,精神抖擞,神清气闲。偶遇三月桃花雪,老家人就会在桃林间点火放烟,利用增强大气逆辐射防冻。这才是现实版的烟火人间。
       进入夏季,老家的桃园,比瑶池金母蟠桃园还要耐品。仙界,属于精神范畴,蟠桃园的桃树虬曲盘旋,桃多叶少,桃红亦不过着红色渲染,很漂亮,但缺少温度、温暖、亲和力,就像一张可以乱真的图片,初审令人眼前一亮,再细审就发现缺少生命的神韵和维度了。而老家的桃园,就是一大块郁郁葱葱的树林,枝繁叶茂,还没有走进去,甜香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高枝的硕桃必先红桃子的尾尖,然后才红遍全身,那才是桃红的颜色,温润诚恳、不骄不躁,任何调色大师也做不出这般品质。矮身进入树下,修长的桃叶里,藏满仙桃,一个个屏息凝神,默默孕化,创造着甜蜜的事业。
       这几年,老家人不但给苹果、梨套套子,桃子也用套子套起来。眺望桃林,满树都是黄色的风帆。大地为海,桃树为船,桃子就是水手,藏在黄色的帆影里,横流海天。
       老家人大都不称呼桃子的学名,如水蜜桃、寿星桃、蟠桃等等,而是以颜色命名:白桃、血桃、黄桃。白桃说什么也不着深色,熟透了,还是“白衣秀士”;血桃成熟后,果肉、果汁殷红如血。这类桃子,皮薄肉细,最不耐贮藏、运输,最多七、八分熟,就得采摘售卖。待客宜用熟透的桃子,揭去外皮,桃肉可食可吸,甘之若醴,妙不可言。

       黄桃,属于硬桃,就是成熟了,果肉依然挺括,脆甜爽口,最适合做罐头。老家罐头厂做的黄桃罐头非常畅销,但老家人不稀罕,都会自己做。选桃、削皮、挖核、装瓶、注水、加糖、蒸馏,带有老家温度和爱心的罐头就出炉了,随着家人游走天下,那是最暖心的味道!
       桃树奉献了果实,依然在田野里栉风沐雨。秋风扫落叶也不气馁,青碧的桃叶就是干了,也是山羊的上好饲料。喂桃叶,饮麦麸皮水,山羊,特别是青山羊的肉质就非常细腻弹牙。老家丰县与山东单县接壤,老家青山羊羊肉汤味道绝不输于单县百狮坊羊肉汤,只是老家人低调,何必与近邻一较高低呢!
      《尔雅·释木》:"旄,冬桃。"老家的冬桃,还是来自《诗经》。朔风凛冽,雪花飘飘,水瘦山寒,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环境;但老家的风雪间,一株株桃树傲然挺立,舒朗的绿叶间,缀满白中透红的累累果实……
       正月初一,客厅插一束怒放的桃花,摆一碟鲜脆的冬桃,那是一种怎样的味道和感觉啊!                                                  

(二)、根茎类植物
      老家的田野,水果树是主力军,尤以苹果、梨、桃树居多,可谓占据了土地的大半壁江山。至于杏、李、樱桃、山楂、葡萄等树种,只在田野的角落出现,孤芳自赏了。庄稼地还占有一席之地,大多以种植小麦、玉米更替春夏秋冬。高粱、绿豆、大豆、瓜地出现的频率更低了。
       我最钟情可食的根茎类植物,尤以红薯、土豆、胡萝卜、萝卜、山药等为最亲。在物资困乏的年代,它们是救命的稻草啊!红薯划在我生命历程的痕迹最深,我们读高中时,读书的动力就是不在老家吃红薯。
       人是奇怪的动物,就像维特根斯坦所说“一个人能够看见他拥有什么,但看不见他是什么”一样,红薯救过我们的生命,但后来我们最不待见红薯——许多年我一直不吃红薯,甚至相当讨厌看见它。
       土豆引入祖国的滥觞,大致与红薯近似。地理大发现,不仅仅是航海事业的里程碑,也是缓解饥饿的伟大壮举之一。从南美漂洋过海,几经周折,才传入祖国。
       土豆在老家栽培,时间晚于红薯。老家人一般把红薯当做粮食,而把土豆作为蔬菜,应该是红薯的亩产更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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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上了岁数,看见田野间罕见的红薯地,居然感到亲切起来。红薯是谦逊的草本植物,栽在垄亩的田埂间,相当的纤弱,几小片绿叶奄奄一息。只要红薯活了下来,土壤疏松、肥沃,红薯藤就“噌噌”蔓延,叶片黑绿,组成一个和谐的平等叶面。有的红薯开花,就是开了花,也是类似喇叭花样的普通,不会灿烂满地,只有几朵静默地开放。红薯全身都是宝贝,只要红薯秧长满田埂,几乎是天不怕,地不怕。为了怕红薯秧乱扎根影响红薯的生长,就要不断翻转红薯秧,扯断、拉折红薯藤是寻常之事,有时翻转一沟红薯秧,就能得到一大抱断折的藤蔓,但不影响红薯的生长、孕育。猪、羊、人都稀罕嫩绿的藤蔓,红薯叶最宜蒸窝窝头,佐蒜泥下口,最妙。其他的全部丢入猪圈、羊圈,一点渣也不会剩。就是直接掐田野里的鲜红薯叶,红薯照样结出硕果。

  秋风扫落叶,红薯叶被霜打黑了,藏在泥土里的红薯早已拱裂的土埂,割去红薯藤挂在柳树杈间(那是冬季猪羊的青饲料。),一抓钩下去,成嘟噜的红薯就见了天光……

  土豆地更罕见,因此亲切度更高。田野里,红薯地不常见到,但还能看到,如久未晤面的老朋友。可能来自黄土高原的沙质土壤肥力不够,就是施了有机肥,土豆的产量还是不算高。新开挖的河道堆起的河堤,栽上红薯,能结出十来斤的巨大红薯;而栽培土豆,就是施足的肥料,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土豆喜欢冷凉,是低温起决定作用的植物,这就决定了它在老家的稀缺性。

  炝土豆丝,一直是童年最为家常的菜肴,一直没有吃够过。即使到了现在,去下馆子,还是要点炝土豆丝这道菜。饭店里还有刀切土豆细丝的手段,而且火猛料香,但总是吃不出童年的味道。

  在乡野间,见到一块瘦瘦的土豆地,亲切感就油然而生。昨天路过农贸市场,在边上遇到卖自产土豆的农户,圆润的土豆只有鸽卵大小,大约一袋有二十斤,才卖八元钱。

  买回家,煮着吃,扯着外皮一撕,浅黄的豆肉就露出来,一口一个,很是快意——那是老家的味道。                                  

(三)、棒子林

  总是感到称呼玉米为棒子,更加亲切。

  在童年的老家,一直是棒茬麦和麦茬棒间轮转。尤其是割了麦子,很多时候大旱,棒子就点不上。老家人做事具有哲学的高度“凡事能够说的,都能够说清楚;凡不能够谈论的,就应该保持沉默”。老家人不能归纳在字面上,却是这样做的。

  抽河水浇地,或者汲井水抗旱,缓解了旱情,就点上棒子种。大田地里,就出现了高低错落的棒子林。今年入夏大旱,虽然国家将长江水南水北调,把清流引到地头的沟渠里,由于种种原因,田野里,还是出现高低错落的棒子林。

  春棒子(早玉米)已经开花结穗了,麦茬棒子苗还拘谨在麦茬的襁褓里,还有部分田块只有一地雪白的麦茬,没有棒子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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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如今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家——老年人留守家园,年轻人大都走出了村庄,在城镇安家落户了。老年人继续秉承着“民以食为天”的传统,浇透麦茬地,就点上棒子。
        纤弱的棒子苗受不了骄阳的炙烤,纷纷卷叶打筒,老人们就再浇地,抽水机、打药桶、原来盛豆油的塑料桶等容器,通通派上用场。种不上的暂且搁置,出来苗的就不能让老天旱死。农业文明的韧性,在老家的土地上写满不屈不挠的坚强。
       终于等来了雨季,弱苗长壮、长高了,白地点上了棒子,春棒子可以吃嫩棒子了。原来天地不和谐的旋律,化作天人合一的名曲。
       早起,掰一电三轮车嫩棒子(老家一般不称呼为老玉米。)拉到街头上,太阳才刚刚爬上地平线,已经被晨练的人们买完了。老家人进入早点铺,买好包子、油条、老粥、烧麦、糖糕,放在车斗里,悠悠然回家了。
        雨天的棒子林,简直是风情万种的舞台。机耕生产路,许多都铺上了水泥,打着伞徜徉期间,再也不会出现泥泞不堪的局面了。田野里的雨点打在庄稼叶上,那是蚕啮桑叶的“沙沙”声。
       放眼望去,大小棒子地都充溢神光,潜滋暗长。棒子叶的正面生涩,能滞留住雨点,类似磨砂镜面,那是沉稳的底蕴;被面较为光滑,也有微湿痕迹,那是诚恳的胸怀。越接近顶部的叶片,越像倚天长剑,剑锋直指苍穹,大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英雄气概;接近根部的叶子已经熟稔天人合一,就垂下刀锋,弯腰低首,慈悲为怀。
       雨量过大,田野难免积水,顶天立地的棒子植株就站不稳脚跟,倒伏下来。只要不躺在地上,老家人就不会援手扶起;它们会自己打着弯腰把头直立起来,努力孕育棒子穗。不能结出大似牛角的硕果,也能结出一个较大的棒穗子。
        一片棒子林,就是一处温柔乡。从一粒种子,长成一棵颀长的身量,结出大量的子实,那是天地造化和劳动的结果。一片棒子林,就是守卫老家的哨兵,粮食生产、丰收,那是家乡安全的压舱石。
       春节,游子开车拖家带口回来团聚。小孩子最钟情老家的玉米面饼子,粗粝却醇香,孙子、孙女倒吃的津津有味,对于纯牛肉水饺不待见。年后返城,后备箱里塞满东西:杀好的笨鸡、鸭、鹅、土猪肉,自产小麦打成的全麦粉、豆面、红薯干面,玉米面,大豆、小豆、红豆、绿豆、芸豆、豇豆;还有趁嫩脱下来冷冻的鲜棒子粒……
      儿子、媳妇看着后备箱装不下了,就往外拿;老头、老太太就往里塞,孙子大叫:“爷爷、奶奶,我回来时,还吃你做的玉米碴饼子……”
       泪眼婆娑中,小辈的汽车走远看不见了;两位老人站成两株干了叶子的老玉米。                                                                          

( 四)、 韭菜

       老家最活泼平常的蔬菜,非韭菜莫属。
       韭菜不像苹果、梨、桃等水果,要栽在园里;也不像棒子、花生、小麦,划地为营;更不如白菜、萝卜成畦立埂;它最多算个散兵游勇。
       韭菜,田野里没有它的根据地,村落里也没有它的幼儿园;它总是化整为零,安享在村落和田野之间的结合部。一簇高草,就能挡住它的视野,一道篱笆,就会让它失踪。但韭菜不气馁,一年四季都在生长中。
       韭菜属于百合科多年生宿根蔬菜,适应性极强,抗寒耐热,全国各地均可栽培,按食用部分,可分为根韭、叶韭、花韭、叶花兼用韭四类,老家这四类韭菜均有栽培,叶花兼用韭更为普遍。
       老家有谚语“栽(浇)不死的韭菜,旱不死的葱”。没有哪一户农家不栽培韭菜和栽葱。栽葱,也称为“捣葱”,把葱秧子均匀放在松软的土壤间,一般要划一溜浅的土槽,用一根小棒,把葱秧子的根系捣在沟槽土壤里,稍微覆盖一点土壤,栽葱(捣葱)就算完成了。葱不断长高,就不断往葱的根部培土,深秋浅冬之际,只有葱叶从培高的土垅间露头出来,土垅间覆盖着可以达到半公尺的葱白。葱白修长、甜洁,焖葱、葱爆海参、蘸酱、调味,都是高配。

       栽培韭菜,比捣葱还简便。有的农户不想再里料韭菜了,或者土地另有他用,或者挖沟取土,留不住韭菜垄了,就会把韭菜根刨出来。见到有人经过,就大喊:“他二嫂,这些韭菜根,你拾走栽去吧,栽上就能吃韭菜了!”拾到槎头里,擓到当院外,寻一条空地,刨松了,弄出一溜浅沟槽,撒上半槎头草木灰(从灶前取来即可。),就把韭菜根丢进去,驱上土埋住沟槽,就完工了。
       只要不是冬天,韭菜根就会长出一簇簇厚绿叶,随时割,随时长。东汉乐府诗里已经有相关的民歌: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只要种上一次,几乎一年四季都有韭菜吃。
       田野和聚落的结合部,韭菜垄最多。这些地方,废地很多。靠近村落,树木丛生,鸡鸭成群,种上庄稼,也长不好,徒劳无益。闲着也是闲着,就栽上韭菜根吧。压在柴堆下,也无妨,反正韭菜死不了。做饭烧完柴堆,细弱的韭菜才露出软塌的脖颈。松一松周围的土壤,撒一层草木灰,韭菜就完全苏醒了,宽大油黑的叶片就支棱起来。
       韭菜炒鸡蛋,是招待客人的标配。客人来了,来不及赶集上店,就去房前屋后整蔬菜去。辣椒、韭菜信手拈来,辣椒去籽炒面煎饺,韭菜择干净抱鸡蛋,菜就出来了。贵客来了,就再拍一个黄瓜,切一碟透红油的熟咸青皮。
       一般人炒韭菜鸡蛋,是把韭菜抹碎,掺在鸡蛋液里同煎,这是下策,菜味隽永,但颜色暗淡,不上档次。中档是韭菜改刀切得稍长,先炒鸡蛋,即将成型盛出,再炒韭菜,断生后,再下鸡蛋块。黄绿相间,滋味悠长,喝半盅老酒,就一口韭菜炒蛋,老美了。最妙的做法,韭菜一刀两断,茎叶分离,先炒茎,略软下叶,叶稍变色,即磕鸡蛋下锅。心要狠,茎叶上的鸡蛋成型了,再翻个。韭菜鸡蛋合成一张饼,刀切为菱形,装入青花瓷盘,绿、黄、白三色和谐,活泼有序,养眼怡神,不消说吃了,甫一动筷,灵魂即翩翩起舞。
       韭菜鸡蛋馅水饺最家常,嫩韭菜抹碎、清炒鸡蛋花做馅,宜用包饺子的小麦专用粉做皮,包出的饺子,似栖息的白鸽。入锅煮熟,绿色外浸,简直就是水墨画——雪白的饺子皮就是宣纸,透出的绿意,就是轻皴的春山。
       韭菜馅大包子、菜合、清炒韭菜、烤韭菜、味道都很好。
       至于说“六月韭,臭死狗”,是有点道理的。农历六月,天上下火,韭菜的保鲜期短,容易腐烂变质,奇臭无比。再者,夏季诸菜上市,琳琅满目,韭菜的地位就动摇了,不大让人待见了。
      “六月韭,臭死狗”,还有下半句“九月韭,佛开口”。农历九月份,已经秋凉,韭菜的长势缓慢,更加注重了质量,不再像往常那样疯长了,老家人开始打理韭菜地,施肥、浇水,割掉老去的韭菜,重点培养新韭菜茬,韭菜又重新振作起来,变得味道鲜美,“连佛爷闻见都要尝一口”。
       韭菜花、韭苔,都是很好的菜蔬。韭菜花捣碎,做成韭菜花酱,佐涮羊肉最妙;韭苔炒肉丝、韭苔炒仔鸡,皆鲜美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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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韭黄,时鲜蔬菜,在冰天雪地里,尤显特立独行,不过很费功夫。老家人最不缺的就是韧性和耐心,他们从育苗开始,经过盖膜、追肥、及时移栽、合理密植等环节,才能得到鲜美的韭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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