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麻亮的时候,俺蹲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磨剪子。新磨的刃口闪着光,像极了年轻时在生产队割麦子的镰刀。老伴儿在厨房喊:“老头子,煎饼鏊子都热乎了,还鼓捣你那破剪子嘞!” 她这话音带着鲁北平原的土腥气,和着玉米面糊的甜香,在晨雾里飘得慢悠悠的。
退休前最后一天,俺在镇中学的办公室收拾教案,看见窗台上的仙人掌开了朵黄花。想起刚参加工作那年,背着铺盖卷走了三十里土路,脚底磨出的泡比这花还鲜亮。如今教案上的钢笔字早褪成浅灰,可黑板上画的几何图,还在记忆里棱角分明 —— 就像村口的老石桥,虽说被岁月磨得溜光,每道纹路里都嵌着咱平原人的脚印。
老伴儿总笑俺闲不住,说退休了该学学城里的老头遛鸟下棋。可俺偏爱在菜园子侍弄辣椒,蹲在垄间拔草时,能听见泥土里蚯蚓钻动的声音。“你呀,就是棵老玉米,扎根在这盐碱地上拔不动喽。” 她端着刚烙的煎饼过来,鏊子的余热还在饼面上烫出金黄的斑点,“当年你在课堂上念‘采菊东篱下’,俺还以为你想住南山呢,闹了半天,咱的东篱就在这二分菜园里。”
七月的蝉鸣稠得化不开,俺坐在槐树下补渔网。这张网还是三年前和老伙计们去徒骇河打鱼时编的,网线里还缠着没摘干净的水草。“爹,您歇会儿吧,现在谁还吃鱼网里的鱼,超市里啥没有?” 闺女周末回来看俺们,看见俺粗糙的手掌在网眼间穿梭,眼眶突然就红了。俺却觉得,这补网的功夫和当年批改作业一个样,每个网眼都是个待解的题目,补结实了,心里才踏实。
傍晚溜达着去村口看麦场,新收的玉米堆成小山,几个光屁股的娃娃在秸秆堆里钻来钻去。俺忽然想起自己刚满六十那天,孙子在电话里喊:“爷爷,您都六十啦,该享清福啦!” 可咱平原人哪懂啥叫 “享清福”,看见田地里的庄稼长得旺,听见灶台上的鏊子 “滋滋” 响,这日子就跟泡在蜜罐里似的,甜津津的。
秋后第一场霜下来时,俺带着老伴儿去县城看孙子。路过当年教书的中学,看见围墙改建成了文化墙,画着咱平原的老物件:石磨、斗笠、还有俺当年用过的铜铃铛。“你看,” 俺戳戳老伴儿的胳膊,“那铃铛和咱结婚时挂在门框上的一个样,叮当一响,三十年就过去了。” 她白俺一眼:“老不正经的,铃铛都生锈了,你倒还记着。”
夜里住在儿子家,俺却睡不着,总觉得少了老槐树的沙沙声。推窗望去,城市的月光被路灯冲淡了,不像咱平原的月亮,能把麦田照成银毯子。可转念一想,这不就跟咱的日子嘛,年轻时盼着走出平原,老了又念着土炕上的暖,其实啊,不管在哪儿,心里踏实比啥都强。
前天帮邻居张大爷写春联,他非要俺在横批上写 “六十正好”。墨汁在红纸上洇开时,俺忽然明白,六十岁不是啥坎儿,是咱平原人常说的 “二茬庄稼”—— 春小麦收了,秋玉米还等着播种呢。就像俺现在,早晨去镇文化馆教孩子们写毛笔字,下午回菜园侍弄他的辣椒,晚上凑在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日子过得比煎饼卷大葱还带劲。
昨儿路过村头的老井,看见井台上刻着的 “1965”,那是俺出生的年份。井水依旧清亮,照见俺鬓角的白霜,却照不见当年那个光着脚丫在井边打水的少年。可俺不慌啊,就像老伴儿常说的:“咱平原的路,走着走着就宽了;咱这把年纪,活着活着就通透了。”
暮色漫过玉米地时,俺听见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那声音和当年送俺去县城教书的卡车一个调调,却又不一样 —— 现在的日子,就像这渐浓的暮色,透着股子暖烘烘的安稳。俺拍拍裤腿上的土,朝着家的方向走,老槐树的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就像咱平原人常说的:“六十岁?中,咱这日子,才刚起头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