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在城里喝小米粥,用不锈钢锅熬出来的,咋喝都觉着带股子凉气。俺端着碗,立在阳台那儿,月光悠悠地透过纱窗洒进来,冷不丁地,六〇年冬天那土灶台就跟放电影似的,在俺记忆里冒起腾腾白气。就瞅见那口沿儿都缺了的铁锅,正咕嘟咕嘟欢快地吐着泡,把娘的鬓角熏得湿乎乎,像刚下过一场小雨。
那年头闹灾荒,家里囤里的小米金贵得嘞,简直跟金子没啥两样。娘把最后那半升小米倒进了水缸,搅和了又搅和,念叨着说要熬锅稠乎乎的,给俺们姊妹四个暖暖身子骨。俺就蹲在灶台边上,一根接一根地往灶膛里添柴火,火苗子欢实得很,一个劲儿地舔着锅底,把娘那件蓝布衫映得跟暖烘烘的黄灯笼似的。哪能想到,锅盖才刚掀开一条窄窄的缝儿,房梁上的老鼠顺着秫秸箔 “吱溜” 一下,跟离弦的箭似的窜下来,“扑通” 一声,就直直扎进了滚烫的米汤里头。
“哎呀,这可真是作孽哟!” 娘扯着嗓子惊呼一声,那手比灶膛里蹿得老高的火还快,“嗖” 地一下,就从锅里把那只还在拼命扑腾的老鼠给拎了出来。俺眼尖,瞅见娘的指尖儿通红通红的,心里明白,肯定是被滚烫的米汤给烫着了,可娘愣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手就把老鼠扔进了灶台下那堆草木灰里,嘴里还嘟嘟囔囔着:“这米汤啊,都在锅里滚了好几遍啦,啥脏东西都能给烫煞喽。” 俺盯着汤面上漂着的老鼠毛,细得跟灶王爷那白花花的胡子丝儿似的,看得直发愣,二姐在旁边使劲拽俺头发,俺都一点儿没觉出疼来。
分粥的时候,俺们姊妹四个排着队,手里的铁碗碰来碰去,发出 “叮当叮当” 清脆的声响。平常俺总是抢在头一个,可今儿个,俺却紧紧攥着碗,一个劲儿地往后缩。娘拿着木勺,悬在锅上方,突然往自己碗里舀了半勺粥,放在嘴边吹了又吹,才慢慢往嘴里送。那时候,屋里的煤油灯忽闪忽闪的,光也是忽明忽暗,俺瞅见娘的喉结动了几下,像是在使劲儿吞咽啥难以下咽的东西,过了会儿,娘才开了口:“嗯,这粥可真香啊,喝上一碗,脚底板都热乎起来,不冻脚啦。” 三姐举着碗,在旁边蹦蹦跳跳的,扯着嗓子喊:“娘,娘,俺要锅底的稠米,俺要稠的!” 娘赶紧往她碗里多拨了半勺,米汤一下子漫了出来,在那粗瓷碗沿上结出了一层白花花的霜。
俺悄悄躲在灶台的角落里,眼睁睁看着娘把稠乎些的粥都分给了妹妹们,再瞅瞅娘自己碗里,尽是些清汤寡水。灶膛里的火眼瞅着就要灭了,那点儿微弱的热气烤得俺心窝子,又暖又酸。其实俺早就瞧见老鼠掉进锅里了,可当看到小妹捧着碗,“呼呼” 地吹着气,把米汤喝得那叫一个香,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俺使劲儿咽回了肚子里。等到了后晌儿,娘把俺拉到西屋,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半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子,饼子的边缘还带着娘的体温呢。娘轻声跟俺说:“祥儿,快趁热吃了,可千万别让你姊妹们瞅见喽。” 俺咬了一口,那粗粝的饼渣刮得嗓子生疼,可俺却觉着甜滋滋的,眼眶一下子就发热了。俺心里清楚得很,这可是娘从自己牙缝里硬生生省下的口粮啊。
去年俺回了趟老屋,一进厨房,就瞧见那口铁锅还歪歪斜斜地搁在灶台上,锅底的焦痕一道深一道浅的,跟俺手掌心里的纹路一模一样。俺伸手摸了摸那冰凉的锅沿,冷不丁地,就想起娘说过的话:“过日子就跟熬米汤一个样,在锅里咕嘟咕嘟冒几个泡,总能熬到开春,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当年那只被烫得吱哇乱叫的老鼠,早不知道被埋进时光里的哪堆草木灰里头了,可娘指尖上留下的烫痕,还有那半块带着娘体温的玉米饼子,却在俺心里头,慢慢熬成了一锅永远都热乎乎的小米汤。
如今啊,每到冬夜,俺就爱用土砂锅熬粥,眼睛盯着锅里,看着小米在里头欢快地翻跟头。不一会儿,蒸汽就弥漫开来,糊满了厨房的玻璃,模模糊糊的,俺恍惚间又瞧见娘在那雾气里忙忙碌碌的身影。就是这双手啊,曾经在滚烫的米汤里,一把抓住了灾年的苦,又在那窝头碎屑里,一点点捏出了岁月的甜。这锅小米汤啊,熬的是那些穷日子里的暖,是娘揣在怀里,一直暖到俺心窝子里的热乎气,是咱庄户人牙缝里省下来的、一辈子都咽不下去的深情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