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德亚
（一）
哎呀，我的妈呀！
护士吓得扔下棉球，掉头往外狂奔。
怎么啦？怎么啦？走廊中的人们一边避让，一边疑问。护士奔进洗手间，一阵呕吐。
医生轻轻地敲敲卫生间的门。护士根本听不见，她只顾用手掏扯自己的喉咙。医生在外面又等了一阵，轻轻地敲门说：“你怎么啦？”
护士听出医生的声音，用水漱口一下，走出来，颤抖着对着医生，惊恐地说：
“刚刚急救室送来一位伤员，吓死我了。”
“有什么好吓人的，”医生安慰道。“每天打交道这么多病患，你还不适应？真怀疑当初你怎么通过护士资格考试的。”
护士看着医生的笑脸，连忙摇手。“你不知道，这个伤员太可怕了——他的嘴巴，太可怕了！”
“嘴巴，”医生笑出声来。“瞧你说的，用词要不要专业一点？”
“对对，不是嘴巴，是口腔。”护士惊魂未定。“他的口腔像一排一排的暖气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口腔！”
“有这回事？”医生诧异道。“你大概看花眼了吧？”
“真的，”护士肯定地撇撇嘴。“我看得很清楚。他的口腔里面竖立着暖气片一样的组织。”
“好吧，”医生拍拍她的肩膀。“我倒要去看一看这是什么口腔。”
医生掉头，急匆匆赶往急救室。护士犹豫了一下，疾步赶上去。医生头也不回，向后摇摇手，“你歇一会儿再来，先稳定一下情绪。”
护士停下脚步，原地休息。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平静了。她想，医生一个人在急救室，护士可不能休息太长时间。虽然自己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意，但是双脚自然而然地走过去。等她走进急救室的时候，看见医生正在写报告。
“伤员救过来了？”
“没有，”医生头也不抬。“已经送到太平间了。”
“啊，死了？”护士的声音颤抖，说不清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紧张。
“死了。”医生停笔，抬头盯着护士。“不过，口腔里并没有什么暖气片。”
“不可能，”护士盯着医生的眼睛。“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走，”医生站起来。“我带你去看看。”
“去太平间？”护士摇手。“我才不去呢。那儿阴森森的。”
这时，勤杂工正好进来，打扫地板上的污迹。医生对他招招手，勤杂工快步走上前来。
“刚刚送尸体去太平间的人当中有你吗？”
“有的。”勤杂工恭敬地回答。
“那个尸体有什么异常吗？”医生询问道。
“没有什么异常。”勤杂工肯定地回答。
“你们按照常规检查过尸体吗？”
“检查过了，从头到脚，都检查过了。”勤杂工肯定地说。
“真的没有任何异常？”护士奇怪地说。
“只有一点点，”勤杂工回忆道。“他的嘴巴张着合不拢。我以为嘴巴里塞了什么东西，仔细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嘴巴里有没有什么像暖气片一样的东西？”医生笑着问他。
“大夫，您真会开玩笑。”勤杂工有点生气，说着掉头离开。“我还要打扫呢，对不起。”
医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护士羞红了脸，困惑地眨巴着眼睛。
“你最近是不是恋爱了？”医生笑吟吟地看着她。“恋爱中的人多少有一点恍惚。”
护士轻轻地摇摇头。
（二）
严格地说，护士并没有恋爱，她只是单相思：她确实爱上了一个男孩。然而，那男孩却爱上了医生的女儿。
医生的女儿才16岁。每次男孩邀请她外出，她都是婉言拒绝。男孩想尽了各种办法，千方百计要她一起出去。有一次男孩子请她去喝咖啡，说喝杯咖啡总不至于不给面子吧？女孩想了想，终于羞涩地点点头。男孩心花怒放，脑海中载歌载舞。他迈着轻快的脚步，带她走进一家咖啡店。
咖啡店新装修了，一派清新景象。满眼结构简洁的卡座，墙壁上缀满了抽象的星辰大海，看上去开阔、广袤。一股柔和的轻音乐，陪伴着琴键悠悠地跳舞。此情此景，不论是谁，只要走进来，都会流连忘返。
男孩帮女孩拉座后，自己也坐下来。此后，他的眼睛就再没有离开女孩的脸庞。女孩子低头，长长的睫毛紧密有致，似乎是静止的音符，正在品味这甜蜜的时光。
侍者轻手轻脚走过来，请他们点单。男孩挥挥手，说，两杯咖啡。
“什么咖啡呢？我们这儿品种很多，而且都很有品位。”侍者笑着问。
“随便两杯就行。”男孩微笑着。
侍者重复一遍，“随便不行的......要不就推荐本店最受欢迎的‘两个星球’吧？”
“我不用咖啡，”女忽然睁开眼睛，转头对侍者轻轻地说。“我来一杯开水吧，很热的开水。”
男孩不解地看着女孩，女孩不作解释。侍者歪歪脑袋，耸耸肩，用眼神询问男孩。男孩点点头。
咖啡需要现磨现做，但开水不必等待。侍者首先端上了热水。
男孩盯着女孩的脸蛋，从她的眼睛中可以看见那杯水仍在沸腾，水气缭绕着，俨如仙境中的迷雾。
“你先喝吧，”男孩笑着，轻声地说。
女孩点点头，端起水杯。她眯起眼睛，喝了一口。
“你怎么不等一下？这会烫了自己。”男孩紧张地提醒。
“不要紧，”女孩笑着回答。“我喜欢喝烫水。”说完她又端起水杯。
男孩的咖啡还没有上来，女孩已经喝完了开水。她微笑着起身，对男孩说，“谢谢你的热水。”然后，她转身离开了。
男孩怔在那儿，眼看女孩就快走出咖啡店门，他急忙起身追过去。
护士突然出现，她拦住男孩。
“你不觉得那个女孩有点怪吗？”护士对男孩说。“她说话的声音和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男孩很不耐烦，然后他眼睛一亮，说：“对的是不一样——我觉得她的声音比你的好听啊。”
“不对，真的不一样，”护士诚恳地说。“你听，我们的声音是通过胸腔发出来的，有回鸣——有一种醇厚的音质。可是那个女孩子，你想想看，每一次讲话都像清纯的溪水，在山间奔腾——只是潺潺的流动，而没有那种轰鸣声。”
见男孩没有回应，护士继续说道：“还有，你注意到她的皮肤吗？一会儿颜色会显得特别明泽，一会儿又显得有点含蓄——比如那眼睛，有时候湛蓝湛蓝，有时候显得蔚蓝淡蓝，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男孩低头看一看护士，轻轻地推开她。“我很奇怪你怎么这么奇怪。”
（三）
男孩又一次约会女孩。还是那一家咖啡店。这次，男孩直接给女孩点了一杯白开水。
“谢谢，”女孩低着头。“不过，要加点盐一起烧开。”
“加盐烧开？为什么要加盐呢？”侍者有些不解。
男孩正想责怪侍者多事，女孩抬起头，对侍者解释道：“最近我的嗓子不清，加点盐可以清嗓子。”
盐开水送上来了。男孩接过侍者端过来的托盘，“慢点喝，很烫。”小心翼翼地轻放在女孩面前。
“谢谢，”女孩端起水杯，优雅地喝了一口。
“怎么样，还行吗？”男孩关切地询问。
“行的。”女孩端起茶杯，悄悄地喝了一大口。
女孩的眼睛逐渐地发出幽幽的湛蓝，脸庞浮现出淡淡的光泽。男孩不禁看呆了，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触碰女孩纤细的手指。女孩触电似的抽回手掌。
“我们唱首歌吧。”男孩提议。
“这儿是咖啡馆。”女孩提醒他。
“我们轻声吟唱，别人听不到的。”男孩狡黠地说。
女孩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唱什么歌呢？”男孩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不如我们合唱一首SOAMIA。”
“我不会啊。”女孩轻声说。
“那你说唱什么？听你的。”男孩奉承地说。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她连连摇手。“我只会唱PHONIE这首歌。”
“好的好的！你唱的一定很好听。”男孩很开心。“我不会唱这首歌。你教我好吗？”
女孩点点头，开始吟唱。
海水房屋奔跑
沙尘星辰这么年少
青草怎么又迟到
睡眠抬眼火山海笑
她的音色纯洁，唱出一种独特的、说不出的味道。咖啡馆的音乐自动地停下来，倾听她的声音。咖啡壶和咖啡杯都把耳朵竖向她的方位。男孩的心脏压抑着兴奋，感到隐隐的惴惴。他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女孩的眼眸，那儿流淌着阿娜多姿的湛蓝和轻盈起舞的蓝湛。
女孩唱完了，余音还在萦绕。男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猛地站起来，眼睛冒出热气，张开双臂试图拥抱女孩。
女孩向后倾斜身体，男孩扑空了。
“你你……”女孩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我……爱你！”男孩忸怩，双臂悬在空中。
女孩掉头，匆匆离去。男孩拔腿就追。
“别追啦！”护士突然出现，对他喊道。“她喝的水足足有120度，你不觉得奇怪吗？”
“120度？”侍者自言自语。“这怎么可能呢？上学时老师说过，水在常规情况下沸腾的温度是100度啊！”
“可是这水里加了盐分，”护士白了他一眼。“加了盐分的水沸点至少120度，你不知道？！”
（四）
女孩一路小跑，推开家门，发现父亲坐在沙发上，似乎在等待她。她不禁停住脚步。
“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妈妈吗？”医生突然张口说。
“我为什么没有妈妈？我不知道啊。”她走到医生身边坐下。
“你其实有妈妈的。”医生爱怜地拍拍她的肩膀。
“我妈妈在哪儿？”她站起身。“我要见她。”
“别急，你听我慢慢地告诉你。”医生示意她坐下。“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在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星球。星球上居住着一群人，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的相貌端正，品德高尚。他们的声音非常纯正，就像山涧奔跑的小溪，没有一点点杂音——就是传说中的天籁之音。他们热爱生活，能歌善舞，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群。
他们和人类几乎完全一样，唯一的差别就在口腔。人类的口腔中，气管和食管共用一条通道，可他们的气管和食管是分开的。因为气管单独一条通道，口腔中就生长出两排暖气片一样的组织。这种组织他们叫做“基德亚”。随着荷尔蒙激素的增加，他们的呼吸需求提升，必须借助“基德亚”助力。他们小时候觉察不到，等到生长发育后口腔中慢慢就会出现“基德亚”。
“基德亚”是很神奇的的组织，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会逐渐硬化。一般情况下，大概20年，最多30年，“基德亚”器官就会彻底衰老。这时，他们就无法呼吸，走向死亡。换句话说，他们的寿命通常不超过45岁。
“基德亚”需要热水软化，否则会感到呼吸困难。经常饮用热水，还可以适度延长“基德亚”的寿命。根据研究，喝热开水可以满足要求。遗憾的是，他们的星球气压太低，沸水最高50度，所以，好多人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
整个星球的人一直梦寐以求，渴望寻找一个气压大的、热水可以达到100度以上的星球。后来，机缘巧合，他们终于发现地球是合适的地方，那儿的水温可以达到100度。更妙的是，地球的生命环境与他们的几乎一样，有山、有水、有空气。但是，两者之间距离十分遥远，高达10光年，他们根本无法在有限的生命时间内抵达地球。
星球上不乏高明智慧者，他们设计到地球上生育，通过环境的改变来进化自己的口腔，彻底摆脱“基德亚”的烦恼。但是旅程的漫长时间无法解决，怎么办？
幸好，一位星球长老想起，传说中存在一条时空隧道，可以直达任何地点。
大家开心极了，没想到祖先早就找到了办法。可是星球长老却摇摇头，说，按照古老的传说，要想去这一条时空隧道，必须先粉身碎骨。然后在每年最热的时刻将骨灰抛洒天空，等到当年最寒冷的一刻，如果骨灰还在空中飘舞，就会被旋风卷走，进入时空隧道，抵达另一个世界。
大家惊呆了。有人问：粉身碎骨了还有意义吗？还有人说，即便粉身碎骨了，你还要保证在待在空中，等到最寒冷的那一刻飘舞，这怎么可能呢？
星球长老也连连摇头，叹叹气，只说这就是一个传说，谁也不知真假。
大多人都认为星球长老胡说八道。
但有人却坚信不疑，居然真的为此开展了专题探索。他们联系一批志同道合者，纷纷筹划经过时空隧道的旅程。
没过多少时间，就有300位自愿者报名参加这个项目。他们中有小孩，有成年人，最大的不超过20岁。这批人视死如归，大笑着粉身碎骨。他们的骨灰在最热的时刻被抛洒在高空，随风起舞，等待最寒冷的那一刻。
这时，医生停止了叙说。女孩哭了。
屋子里寂静无声。女孩抬头，泪眼朦胧地说，“妈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过来？”
“本来说好了一起过来的，她是那么的爱你，”医生抬头看着遥远的远方。“这个时光隧道，其实就是女性的子宫。据星球长老说，生过孩子的女人不能借助别人的子宫穿越时空，所以你妈妈就不能一起过来。”
“啊，妈妈，”女孩不禁叫出声来。“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怎么过日子啊。”
“我们说好了，我先行到达地球。让你和你妈妈呆在一起十多年后，你才过来的。”
“不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女孩陷入了沉思。不一刻，她突然从恍惚中醒过来，对医生说：“我们都是地球人生出来的？你怎么认识我的？”
“凡是生我们的地球人，都会因难产而死。她们的丈夫因为怨恨，通常送我们到福利院去。我在福利院长大，我知道只要到福利院，一定会找到你。我看见你的时候，你也一眼看出了我，叫我‘爸爸’。那模样一点也没有变，只是又要从0岁开始生长。”
“这么说，我已经在地球上呆了16年了，”女孩眨眨眼睛。
“不错，”医生笑一笑，“我已经在这儿呆了26年了。”
医生站起来，在房屋中慢慢地一边踱步，一边说，“我们肩负着星球的期望，我们既然幸运地来到地球，就要设法完成任务。如果和地球人结合，是不是能够让生出的孩子不再长出“基德亚”？也就不再需要热度水，如果能确定这一点，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和地球人共同生出的孩子带回星球去。”
“我们来地球就如此艰难，如何能轻易地回到自己的星球？”女孩有点怀疑，有点悲伤。“我们再也回不去啦。”
“你不想念你的妈妈吗？”医生停住脚步。“回星球是我最大的愿望......那儿有你妈妈，还有我们的一切。”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自己的星球呢？”女孩问道。
“等你将来和地球人结婚生了孩子后，我们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星球。”
“我们怎么回去呢？”女孩睁大了眼睛。
“可以通过子宫隧道，回到自己的星球。到地球来，要借道地球人的子宫，到星球去，就借道星球人的子宫。根据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原理，从星球来，到星球去。其路径就是神奇的母亲的子宫。”
女孩点点头，思考了一阵，然后问医生：“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应该接受那个男孩的爱。被爱和接受爱是你的主要任务。”
女孩红了红脸，抬头又赶紧低头。医生笑着点点头。
“但是这只是第一步，因为接下来你还会面临严峻的考验。”父亲深情地看着女孩。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你长得倾国倾城，我相信地球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会爱上你。但是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爱，还有家庭，还需要生育儿女。无论如何，接下来将会出现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男孩接受了你的一切，不在乎我们的“基德亚”器官；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根本不能接受我们特殊的生理特征。”
“假如他不能接受我呢？”女孩有点紧张。
“地球人的优点是坚持，百折不挠，比如对爱情。可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就是固执。他们也许为了一个陈旧的观念而放弃美好的世界。你可能成功，可能失败，因为地球人有时感性，有时理性......我认为，成功与失败的比例为1:1。”
“如果我失败了呢，”女孩凝视着医生。“我一点点把握也没有。”
“如果你失败了，他就会把你的口腔特征公布于众，那么就威胁我们所有暂居在地球上的星球人，他们可以通过“基德亚”识别我们。”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说下去：“那样我们星球人将彻底被消除。这意味着我们所有的牺牲和努力都是白费力气。”
“为什么让我承担这样的重担？难道就只有我们两个星球人吗？”女孩不禁哭起来。“我可以不结婚，我可以不生孩子，我可以就这样在谈恋爱又在不谈恋爱之间享受生活。”
“我们别无选择，这在出发时就已经十分清楚。”父亲无奈地摇摇头。“你要牢记，千万不要轻易地让他接触你的口腔。亲吻你的嘴唇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不能越过嘴唇。”
“可他只是普通的人啊，”女孩非常担忧。“地球人都是那么的贪婪，我怎么能永远保证这一点呢？”
“一旦到了这个节点，”医生睁大眼睛，显得非常果断。“你就必须跟他摊牌：如果爱你，那他就应该接受你的一切；如果不爱你，那么你就必须抹掉这一切。”
“我怎么能抹掉这一切呢？”女孩追问道。
医生若有所思，看着遥远的远方，静静地说：“上次我们一个星球人因为车祸而被送到医院，结果被护士发现了口腔中的‘基德亚’。他处于昏迷之中，无法自理，我只好帮忙扯掉了他的“基德亚”。“基德亚”扯掉后，口腔组织就和人类的一模一样。”
“但是，”医生顿了一顿，接着说，“一旦扯掉‘基德亚’，我们就会彻底死亡。”
“我懂了，”女孩坚定地点点头，站起来。
“我走了。”女孩转头，迈步向外走去。
2018年12月18日 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