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落进湘江时,江面的雾霭正托着初升的日头。我蹲在老埠头的青石板上,看细密的雨丝在江面织出万千涟漪,忽然就想起爹爹说的那句话:“这谷雨啊,就是老天爷给长沙人打的结,一头系着湘江的水,一头系着祖祖辈辈的念想。”
河西岳麓山的老茶树冒芽时,湘江水正涨着春潮。姆妈天不亮就挎着竹篮出门,露水在茶树枝头滚成珍珠,她指尖一挑,肥嫩的芽尖儿便 “啵” 地落进篮里,像极了年轻时她挑拣湘妃竹篾的利落。“细妹几你看,芽头要挑‘一芽一叶’的,像小雀儿嘴刚张开的样子。” 她说话时,江风正送来对岸橘子洲的泥土香,混着竹篮里的茶芽味,成了我记忆里最早的春天。
爹爹的铁锅在灶台上烧得发烫时,整个巷子都飘着茶香。他握着长柄木铲翻炒的手势,和爷爷当年在码头上扛麻包的架势一模一样 —— 手腕子翻得飞快,茶叶在锅里 “刺啦刺啦” 唱着歌,渐渐蜷成墨绿的小卷。“你娭毑那时候讲,谷雨炒茶要喊‘开灶歌’,锅铲碰着铁锅三声响,茶香就顺着湘江跑遍长沙城嘞!” 爹爹说话时,惊飞了檐角筑巢的燕子,却把 “十八铲” 的讲究,连带着茶香,一起烙进了我心里。
采茶归来的晌午,巷尾会支起竹匾晒茶。细伢子们追着蝴蝶跑过青石板路,被姆妈笑骂:“莫踩了晒茶的匾!当心茶神爷爷打你屁股!” 老辈人说,谷雨茶要借三口气:清晨的雾气、晌午的日气、傍晚的河气,方能聚齐山水灵秀。
谷雨头日,巷尾的娭毑会在墙根摆上三碟新茶,祭 “仓颉爷”。她佝偻着腰插香,鬓角的白发沾着昨夜的雨珠:“妹陀你晓得啵?仓颉造字时,天落谷雨,所以咱长沙人喝谷雨茶,是谢老天爷赐字哩!” 香炉青烟混着芍药花香,爬上马头墙的爬山虎,在砖缝里写下浅淡的印记。
老茶馆的雕花木门 “吱呀” 推开时,总能看见穿蓝布衫的茶客们围坐八仙桌,用长沙话讲古:“光绪年间咯,坡子街的茶行收茶,都要请瞎子先生‘听茶’—— 抓把茶叶放秤盘里,听响就能辨好坏!” 紫砂壶在粗瓷碗间流转,茶汤映着吊脚楼的木梁,恍惚间,我看见年轻时的爹爹在柜台后称茶,爷爷用竹筒量米的身影在蒸汽里重叠。
最热闹是谷雨正日的 “洗泥节”。汉子们把犁耙搬到湘江边,用新汲的江水冲刷,木柄上的老茧蹭着光滑的青石板,溅起的水珠里映着对岸的朱张渡。细伢子们举着柳枝编的草环,追着舞龙队跑,龙身裹着谷雨茶的香叶,每到转弯处便抖落几片,惹得老人们笑骂:“小龙王散茶咯,今年定是个丰收年!”
如今我在阳台种了两盆茶树,浇水时总想起河西的老茶园。女儿趴在窗台看茶叶舒展,忽然指着叶片惊呼:“姆妈你看,这芽尖儿像不像湘江里的小鱼?” 她指尖的温度,和当年姆妈采茶时的体温一模一样。茶壶 “咕嘟咕嘟” 冒着热气,茶汤颜色比记忆里淡了些,却依旧能喝出爹爹说的 “十八铲” 火候 —— 第三铲要顺时针转,第七铲得扬起草木灰,这些刻进骨髓的讲究,原是祖祖辈辈与湘江的私语。
货郎的吆喝声穿过钢筋水泥时,我正给女儿讲娭毑的芍药。“卖谷雨糖嘞 ——” 那调子拖得老长,尾音里带着熟悉的颤巍,像极了老茶馆的木门轴转动声。女儿突然指着远处的湘江:“妈妈你看,江面上的雾好像一个大结!” 她眼睛里映着的,是被春雨洗得发亮的橘子洲,是洲头抽芽的垂柳,是江心泊着的、载过爷爷的那艘老帆船。
暮色里,我摸着茶杯上的茶渍,忽然懂了:这结啊,是姆妈竹篮里的嫩芽与湘江的晨雾相缠,是爹爹铁锅里的茶香与老巷的吆喝共振,是娭毑花苗的根须与太奶奶的陶罐相连。它系住的从来不是简单的山水与岁月,而是每个长沙人掌心的老茧、舌尖的茶香、耳畔的乡音,是不管走多远,只要听见 “谷雨” 二字,就会漫上来的、带着潮气的温柔。
就像此刻,雨水又落进湘江,而我的茶杯里,那年的谷雨茶,还在慢慢舒展。茶烟升起时,我仿佛看见年轻时的姆妈在茶田笑,爹爹在灶台前翻炒,娭毑在花影里挥手,他们的身影叠在江雾里,成了老天爷给长沙人打的那个结,永远系着时光的两头,永远解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