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去年清明节,我随父亲到爷爷奶奶的合葬墓前焚香点纸,才知道奶奶的名字叫马兰花。

  那天快到晌午时分,天空一碧如洗,比湖水还要蓝格滢滢许多。残破的墓碑上飞下一对花喜鹊,喳喳叫着,看来早已等不及享用祭祀的饭菜了。我跪着磕头,突然发现眼前墓堆杂草丛斜刺里伸出一枝鲜艳的马兰花,犹如一柄收拢起来的团扇边缘露出丝绢一样,在暖风中摇曳不停,散发着一缕缕幽幽清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这在早春,大多数植物还在土壤里抽芽的时候,实属难得与罕见。父亲看到我诧异的眼神,自己都半信半疑起来,告诉我那可能是奶奶显灵了,因为奶奶姓马,名字就叫兰花。

  我无缘见奶奶的面,但从父亲的长相上推测奶奶的模样,觉得她和马兰花这个名儿是十分的相称。心目中奶奶的坚强不屈与料峭春寒中的马兰花相比美,不差分毫。父亲说,奶奶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英勇牺牲了,那年正是日本鬼子从包头据点南窜黄河、火烧王爱召进犯东胜县的时候。

  父亲一边拔掉坟堆四周莎草,一边说,那是一个暮春时节的下午,天依旧寒冷,他和爷爷在碾盘梁上的柠条林中放牧着羊群,听到酸刺沟掌里传来突突的车辆声响,远远望下去,看见一队约有二百多人日本兵蜷缩在一辆冒着黑烟的坦克后面,鬼鬼祟祟翻过敖包山,正从沙棘丛间像蚂蚁搬家一样蜿蜒慢行。事前,村公所已经宣传说塔拉壕一带可能成为绥西阻击战的前沿阵地,转移了附近的大部分居民和粮食。爷爷倔强,不听动员,不舍得丢下新盖的房子和刚出垄的青苗远走他乡,竟然抗旨不尊,成为白家渠村留下的唯一户子。

  爷爷和奶奶经营着一爿老油坊闻名遐迩,胡麻油、葵油和黄芥油逆着风十几里外都能闻到香味。爷爷把十几口大瓷缸里售剩的清油选好的基本都分拨给响应号召避难的伙计们了,留下了缸底绿糊糊状的沉淀物,他喜不自胜,当成宝贝疙瘩一样的收集和珍藏起来,灌装入大大小小的长脖颈瓶子里,摆放到山崖上洞穴里;没事儿时溜达进去,眯缝起双眼,摸摸这,摸摸那,掂量掂量重量,一遍遍把玩和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他觉得这玩意儿在关键时刻必有用处。

  当时在东胜县城驻扎的是抗日名将陈长捷的守备团。他们凭借有利地形和兵力优势,把进犯的小鬼子一步一步引诱至口袋内;将要夕阳西下的时刻,枪声大作,滚木礌石齐下,流窜到伊盟境内搜刮粮食的鬼子几乎被全歼殆尽,有几个骑洋马的负伤小鬼子见事不妙落荒而逃。在这场战斗中,爷爷投掷的燃烧瓶发挥了独特作用,成为导致躲藏在沙棘林中负隅顽抗的日本兵葬身火海鬼哭狼嚎的杀手锏。爷爷所得的战利品是部队奖赏给他一条炸散架的坦克履带。据说我们老家全村杀猪煮水退鬃毛一直用到现在的那口熏黑的大熟铁锅,底阔壁厚,四足方鐏,就是履带冶炼后的产物。

  “奶奶是怎么牺牲的?”我问。

  父亲没有回答我,把一大瓶矿泉水浇到马兰花上,伸出苍老的手背揩着满是皱纹的眼窝;越是到了晚年,父亲的话语越少。当因缘成熟时才慢条斯理讲出口的,往往是在心底发酵很久的干货,仿佛陈酿一样醇香。

  坟头上的马兰花在风中瑟瑟发抖着,碎银似的花粉恰如女人秀发间的头屑簌簌飘落。

  父亲在坟前盘腿席地而坐,吧嗒着旱烟锅,瞅着纸张和黄裱慢慢燃烧,眯缝起双眼,随着一缕缕青烟袅袅升起,陷入了无尽的哀思中。

  我看到祖坟的四周,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松柏树;稍远处的田野里,有三三两两、弓着腰身挥汗如雨的农民戴着草帽正在平整土地和搂菜园子,唠磕着墒情,大声交流对新年景的憧憬。出坡的羊群发现了丘间谷地返青的一滩嫩菅草,互不相让,争抢着啃吃;一股清新泥土的气息混搭着青草味顺风飘来。西沙头角,一对撒欢儿的哈巴狗追赶着一只蹦来跳去的黑野兔,野兔钻进了地窟窿里半天,还在垂涎守候。

  “说来话长……”父亲猛然长叹一声,吐出烟圈儿,梆梆,把旱烟锅里的灰烬磕到了靴底子上。

  日本鬼子丢下坦克逃跑了十多天之后,不甘心他们失败,又纠集日伪军数千人,再次从包头大本营出发,采取声西击东的策略,偷渡黄河,兵分两路,气势汹汹杀奔鄂尔多斯。西线部队扛着太阳旗,沿着罕台川,佯装强攻,车轮滚滚拉着辎重大举挺进;一路小股部队仍然迂回到东线翻越神山,以夜幕为掩护,暗中抵近塔拉壕,伺机从东胜柴家梁入城。由于侦查手段落后,面对西线吃紧,守备团集中优势兵力驰援添漫梁,固守阵地,以期消灭来犯之敌。

  敌人的小股部队趁黎明前的黑暗摸到了城郊白家渠村,爷爷和其他村的青壮年劳力都被抽调到添漫梁修筑防御工事去了,整个白家渠只有奶奶一人。父亲说,爷爷奶奶未雨绸缪,有先见之明,知道鬼子贼心不死,必来报复,于是早就把大儿子送到百十里外郡王旗红海滩跑官牛犋的二老舅家寄养了;二儿子改名换姓,交给了常年在托克托县簸箕圪蛋村作屠宰和皮张生意的好友曲老掌柜调教,这就是我在另一本书里的主人公十三叔。所以鬼子溜进了村包抄老油坊,哇哇乱叫,将要大肆劫掠之际,奶奶自知寡不敌众,守土有责,为给城西严防固守的军士报信,毅然决然点燃了老油坊里那根压榨豆饼用的几人合抱的、长达数十丈的木梁,浓烟滚滚、烈焰腾腾中作了一只火凤凰。

  关于奶奶牺牲的经过,坊间有很多种版本。

  版本一:说鬼子进村后疯狂报复,发现整村一个女人,模样赛似马兰花,恼羞成怒,心生歹意,图谋不轨,奶奶拉开早已准备好的手榴弹引擎,与鬼子同归于尽。

  版本二:说奶奶提前在夜间炒熟麻子的锅里面撒进了毒杀耗子用的砒霜粉,饥肠辘辘的鬼子闻到了炒麻子的浓香味,一拥而进油坊,大把大把抓吃做麻油的原料,结果捂着肚子中毒身亡一片。挣扎的鬼子军官拔出手枪射杀了奶奶。

  版本三:讲得特玄乎了,把奶奶说成是一位精通法术、会飞檐走壁的女侠,还会撒豆成兵。奶奶红妆素裹,手持乾坤圈,身披混天绫,默念着咒语,像牧羊人一样把鬼子统统驱赶入油坊内,关起门来打狗,口吐三昧真火,烧了个片甲不留。

  父亲说,第三种版本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因为奶奶缠足为三寸金莲,能够健步如飞,腾挪辗转,脚踏东洋狗头,那肯定是抗日神剧里哄骗娃娃的演绎。但三个版本中,都跟老油坊着火有关联,他是深信不疑的。他更倾向于第二种版本——因为在添漫梁修筑防御工事的爷爷,看到东胜城郊火光冲天,映红天日,和机动营的战士一起火速赶回白家渠时,老油坊的木梁大火还在熊熊燃烧,日本兵呲牙列嘴,爬在地上捂着肚子打滚儿的还很多,犹如河涧洪水里垂死的蚂蚁。是他们用备好在山巅窑洞里的燃烧瓶,居高临下,投掷到老油坊的废墟上,结束了日本兵妄图挣扎到底的战斗。

  烈焰腾腾中,奶奶的遗体找不到了,一点儿骨灰也未曾留下。坍塌的墙角砖块下压着一双依然完好的、只有三寸金莲才穿得上的红绒实纳钵子布鞋,针线缜密的红鞋帮上绣着蓝悠悠马兰花。后来和爷爷的合葬墓中,埋着的就是奶奶的这双绣花鞋。

  上完祖坟起身回家,我们顺路经过了不远处的白家渠村;这里的村民大都享受生态移民政策搬迁到新城区居住了。沟沟峁峁上的植被恢复得很好,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碧波荡漾,含苞待放的柠条花蕾沐浴在艳阳春风中。

  父亲心事重重地摇下了车窗玻璃,伸手指了指平展如削的山坡,悲伤地说,那棵合抱的大榆树下一畦洼地,就是老油坊的旧址,是你奶奶沃血的地方。我看到了他佝偻着腰身,眯缝起双眼,泪流满怀……

  有位人大代表建议案中提出要将马兰花作为东胜区乃至全鄂尔多斯市的市花,因为它不仅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而且开花早、花期长、分布广,是报春花、常青树、吉祥物,我认为当之无愧。如果大家都知晓这段历史——鏖战经年的绥西战役客观上粉碎了日本侵略者进攻陕甘宁边区的战略企图,保卫了延安,定然会不约而同高举双手赞成的。

  一阵沉默之后,蓦然间,年迈的父亲陡生灵感,朝着故居方向来了一嗓子火烧火燎的蛮汉调,好像炸雷轰隆隆震响在耳边,差点儿要把天上云朵裂翻:

  盐粒在眼角结出了红窗花

  旱烟锅烫穿破晓前的夜空

  孤雁声声撞碎了半轮白月亮

  残碑上的姓氏已被山羊啃光


  肩扛着祖先缝补过的百衲行囊

  走西口的人儿在雪中站立为胡杨

  最后一匹骆驼卧成黎明的山岗

  是朔风把乡音打磨成遍地春光


  向苍天借我一壶星光

  喉咙里爬出两句秦腔——

  哗哗啦啦是河水拐弯时回响

  叽叽喳喳是喜鹊登枝头齐唱

  停车在半山腰,手搭凉棚向下眺望,清风徐来,草长莺飞,曾经的老油坊周围青幽幽的一派葱茏,空气中弥漫着十分熟悉的馨香,俨若一股股慈悲的暖流,萦绕毛孔并彻入心扉,那一簇簇在风中坚挺的花卉分明是和生长于坟头一样秀丽芬芳的马兰花啊!孩子们牵着五颜六色风筝的长线奔跑者、嬉戏着;一对对身穿白色婚纱礼服的年轻人,仿佛蝴蝶似的翩翩起舞,说着绵绵情话,徜徉在绿浪中拍照……

  走近马兰花,亲吻马兰花。看到它舒展枝叶上留下皓齿轻叩的道道碧痕,多么像悲欣交集的泪斑。于是乎,我萌生了写一篇文章告诉年轻人的念头,有必要让后人在享受幸福生活的同时,不忘记八十多年前这里燃起的那场冲天烈焰以及火中红莲。


  (2025年仲春写于康巴什区知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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