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我还不会说话。

  村里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早已叽叽喳喳像群麻雀,唯独我沉默得像块石头。母亲常常摸着我的头叹气:"我这是生了个哑巴啊。"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用辣椒擦过。

  那是个闷热的夏夜,蝉鸣声透过土墙钻进屋里。我睡在炕上,母亲坐在一旁给我扇风。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我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母亲望着我,眼泪无声地滑落。

  就在这时,我的嘴唇突然动了。

  "二孬偷了咱家的芦花鸡,藏在他家地窖的麻袋里。"我的声音清晰得不像一个孩子,更不像一个从未开口的"哑巴"。

  母亲手中的蒲扇"啪"地掉在地上。她瞪大眼睛,颤抖的手捂住嘴。我翻了个身,继续沉睡,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母亲的幻觉。

  第二天天没亮,父母就去了二孬家。那个游手好闲的光棍还在睡梦中,被父亲从被窝里拽出来时一脸茫然。地窖里,芦花鸡果然被塞在麻袋中,已经奄奄一息。

  "神了!"父亲抱着鸡回家时,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尊菩萨。

  那晚之后,母亲开始整夜守在我身边。我在梦中说出村里王婆家走失的羊羔被困在后山崖下;预言三天后会下暴雨,救了晒在场院的麦子;甚至指出村长儿子考试作弊用的纸条藏在袖口夹层里。

  村里人开始叫我"梦童子",说我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母亲脸上的皱纹舒展了,她逢人便说:"我家娃不是哑巴,是神仙托生的。"

  可没人知道,每次醒来,我对梦中说过的话毫无记忆。那些在村民眼中神奇的语言,对我而言只是黑暗中的一片空白。

  岁月如门前小河般流过。我考上了城里的大学,梦话却越来越少。毕业后进入机关工作,仕途却屡屡受挫。每次升迁机会都与我擦肩而过,仿佛命运在故意捉弄。

  "你听听我今晚说什么。"结婚第三年,我央求妻子小满。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情不愿地拿起笔记本。

  "局长收的礼藏在办公室保险箱,密码是......"我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小满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第二天,我按梦话里的信息"偶遇"了局长。他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警惕,没过多久,我被调到了闲职部门。

  "再试一次。"我不死心。那晚,我在梦中说出副市长女儿未婚先孕的消息。小满犹豫着记下来,第二天我"恰巧"在电梯里遇见副市长,关切地询问他女儿的身体。

  三天后,我被停职检查。

  "别记了。"我摔碎了第三个茶杯,"这能力怎么时灵时不灵?"

  小满欲言又止。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床上,和二十年前那个夏夜如此相似。

  最后一次尝试是在我被降职为科员的那天晚上。我灌了半瓶白酒,早早躺下。半夜,我被小满的啜泣声惊醒。

  "怎么了?我说什么了?"我猛地坐起来。

  小满把笔记本扔到我面前。月光下,纸页上的字迹歪歪扭扭:

  "小满和单位张科长在丽枫酒店1302房......小满的内衣是淡紫色的......床头柜抽屉里有盒开封的杜蕾斯......"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这不是真的!"小满哭喊着,"你根本就是在装睡监视我!"

  我茫然地摇头。笔记本上的内容刺痛我的眼睛——淡紫色,确实是她最喜欢的那件。

  "从结婚起你就让我记录梦话,"小满抹着眼泪,"可这些哪是什么预言?全是你白天看到、听到的碎片!二孬偷鸡那天,你白天看见他鬼鬼祟祟从咱家鸡窝方向过来;王婆家丢羊前,你听见她跟人说要赶羊去后山吃草......"

  我的耳边嗡嗡作响。二十年来坚信不疑的能力,竟是一场自我欺骗?

  "你八岁那年根本不是在说预言,"小满的声音像把钝刀割着我的神经,"你只是......把看到的藏在心里,梦里说出来而已。"

  晨光熹微时,小满收拾行李离开了。我坐在床边,看着阳光一点点爬满空荡荡的双人床。

  "我......不是哑巴。"我的喉咙里突然挤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得像个老人。三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在清醒时听见自己的声音。

  窗外的老槐树上,一只知了突然开始鸣叫。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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