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屋西墙那道像咧开嘴似的裂缝里,我扒拉出半本叫虫啃得不成样子的《杜工部集》。蓝布封皮早就没了原先的色儿,都褪成浅灰啦,看着就像蒙上了一层旧时光的灰扑扑的纱。扉页上有父亲年轻时写的钢笔字,都让水给洇得模模糊糊,还能辨出是 “1978 年秋,黄河滩夜读” 。我手指头划过那泛黄的纸页,油墨味掺和着墙缝里的泥土腥气,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过去,想起俺爹蹲在门槛上补渔网的模样 —— 破草帽耷拉在膝盖上,嘴里哼着不知哪辈子传下来的调调,念到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时,渔网梭子猛地往木板上一戳,把梁上的燕雏都给惊飞咯。
俺爹识字不多,可他能把杜甫的诗咂摸出盐咸味儿来。那年黄河发大水,俺们都挤在临时搭的窝棚里,煤油灯忽闪忽闪的,把他的影子照得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他说:“石壕村里那老妇人,可比咱滩上盐碱地还苦哩。官军抓丁抓到她家,大半夜还得去应差,回来怕是连个囫囵觉都捞不着睡。” 那时候俺不懂 “安史之乱” 离俺们有多远,就记得他说这话时,手里紧攥着俺捡来的解放军鞋底 —— 那是去年防汛时,战士们落在滩上的,鞋底的纹路里还嵌着黄河的泥疙瘩。
再说说俺姐,她那本《平凡的世界》藏在陪嫁的樟木箱子底儿,蓝布包着的书角都卷得不像样儿,毛糙糙的。俺头一回瞧见少安蹲在窑洞前啃黑馍的插图时,俺姐正往灶里添麦秸,灶火映着她脑门上的汗珠子。她跟俺说:“恁爹当年去县上卖用黄河泥捏的盆,回来路上遇着雨,馍馍泡在泥水里,他不舍得扔,就就着雨水啃了一路。” 书里少安那打补丁的衣裳,跟俺爹那件穿了十年的蓝布衫一模一样。俺姐说,他们那代人,哪个不是在泥里水里滚,把日子过成了少平手里那本字典 —— 破破烂烂,可每页都透着股子犟劲儿。
前儿年给俺姐买了个智能手机,她还是老翻那本旧书。在手机屏幕的蓝光里,她指着少安办砖厂那一段跟俺说:“恁表舅公在金门开面坊,用的也是咱滩上的石磨盘。” 黄河滩的泥瓦罐、金门前的石磨盘,隔着那么宽的海峡,在俺姐的念叨里就这么连上了。文学的心跳,可不是书本上那些铅字,而是俺姐纳鞋底时的叹气声,是表舅公视频里传来的家乡话,是每个平头老百姓把苦难嚼巴嚼巴咽下去,又在生活的缝缝里开出花来的那股子韧劲儿。
村里文化人在村口老槐树下办诗会,俺又想起奶奶和那半片《漱玉词》。奶奶生前常坐老槐树下择菜,把 “寻寻觅觅” 念成 “寻寻米米” 。她说:“当年日本人来的时候,俺抱着恁爹躲在这树洞里,手里攥着半块槐花饼,听着枪炮响,就盼着‘乍暖还寒时候’赶紧过去。现在日子好了,可这词里的愁,就像槐树皮上的纹路,咋抹都抹不掉。”
如今,看着村委会把《石壕吏》印在文化墙上,新刷的白石灰味儿熏得人直打喷嚏,村干部还说是 “传承经典” 。可俺咋看咋觉着,这哪有俺爹用渔网梭子在门框上刻的 “苦” 字来得实在。那是他读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时,拿锥子狠命刻下的,几十年过去,木纹里的刻痕比墙上的油漆字可扎心多了。文学的心跳,本就该藏在这些带着人味儿的刻痕里,藏在俺爹没说完的话里,藏在黄河水冲不走的难处里。
文学不是啥高高在上、摸不着边儿的玩意儿,它是扎根在咱这土地里的老槐树,是俺爹俺姐身上浸满汗的衣裳。当咱们把眼从那些大道理、大故事上挪开,瞅瞅身边的家长里短,听听普通人的欢喜忧愁,就能听见文学真正的心跳 —— 那是俺爹刻在门框上的 “苦” ,是俺姐翻旧书时的叹气,是奶奶树洞里的残词,是每个平凡人在时代里发出的最实在的声儿。
那些只知道把经典印在墙上,却不懂得从生活里找文学的做法,纯粹是瞎折腾,根本没摸着文学的边儿。咱得明白,文学就是咱老百姓实实在在的日子,是从生活的褶子里蹦跶出来的带着体温的呼吸与心跳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