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筒子楼就有这点好处,谁家都别想有什么秘密,住得近,彼此之间家里事儿和社会关系都跟透明的一样。

  与我家中间隔两个门的这一家,男主人跟我父亲的名字只相差最后一个字,姓氏辈份都一样,乍一看就跟亲弟俩一样,其实两家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但这家的女主人为人热心,做事公平仗义,这一点跟我奶奶特别对脾气,深得我奶奶的赞许,因此我们两家相处的极为融洽,真跟一家人差不多。就连两家人的亲戚来往走动,都免不了到彼此家里坐坐,打个招呼啥的。按照辈分,我喊这一家的女主人为大娘,他们家孩子管我父母叫叔和婶子。

  小雯是大娘家的外甥女,她称呼大娘为妗子。小雯外表文静秀气,口齿伶俐,嘴特别甜,看着就比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多了几分灵气。星期天或者放假的时候,小雯喜欢到她妗子家来玩。虽然现在看起来,从她家到我们这里真不算近,至少五六站路,可那时的人都能吃苦,这点路基本上都步行走。再说当时也没有那么多公交车,就算是有,父母也不舍得给孩子钱坐车。

  一开始,每次小雯来,都会受到女孩子们的欢迎。这几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以我姐姐为中心,跳皮筋,玩籽籽,唱歌跳舞说个小秘密啥的。后来先是我姐姐发现,每次小雯走后,姐姐都会丢失一样两样小东西,有时候是一根很喜欢的套皮筋,有时候是一块新买的花手绢,当姐姐把自己的怀疑告诉父母和奶奶时,长辈们无一例外的告诉她,不要胡乱怀疑别人,肯定是你自己胡乱放东西给弄丢的。可是时间长了,奶奶慢慢发现,每次小雯来过之后,家里的东西就有被乱翻乱动的迹象,因此奶奶也就开始留心了。因为没有丢失什么贵重物品,加上也没什么证据,她也不好意思跟我大娘提起这事儿,大家都是爱面子的人,如果家里小孩子有这方面的小毛病,那说出来就太让家里大人抬不起头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星期天,小雯又来她妗子家玩,照例又来我家串门了,一起玩的还有同楼住的常来家玩的别的女孩子总共四五个,在屋子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奶奶忙里忙外准备着做饭,她忽然发现藏在外屋大桌子上花瓶下面的一张五元钱不见了,那是一张崭新的五元钱新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的五元钱,相当于现在多少钱,我不说大家也都可以脑补一下。奶奶急得汗都流下来了,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抽那两毛五一包的丽华烟,奶奶烟瘾很大,每天一包丽华是标配,也是她最大的支出。那个年代各家都穷,奶奶虽说做事大方、从不去计较一些小事儿,乐善好施在我们那一片儿是出了名的,但如果一下子丢了五元钱,肯定是让家里的日子不太好过的。如果挨个问这些来家中玩的孩子们,就算最后找到钱,那个拿钱的女孩子肯定就没人跟她玩了。如果找不到钱,传出去让人家家里大人知道,以后还怎么见面啊?

  那年,奶奶也就五十出头,从旧社会过来的人,结婚早生育也早,五十来岁当爷爷奶奶的不算稀奇。奶奶大半辈子遇到的人,经过的事儿太多了,一支烟过后,奶奶就有了主意。

  她给这几个女孩子说,过一会儿锅里的白面馒头就蒸好了,锅里不光有白面馒头,还包了一个红糖馅儿包子。可惜只有一个,只能给你们中的一个人吃。你们谁想吃,举手!女孩子们一听都高兴坏了,一个个都把手举过头顶。

  这样吧,奶奶说,你们当中谁跳的高,就把这个红糖馅儿糖包给谁,刘奶奶说话算话,不偏不向。这几个穿着各式花裙子的小女孩为了取得好成绩,干脆连塑料凉鞋都脱了。

  奶奶喊着口令,一二——跳——,女孩子们集体使劲往上蹦,没跳几下,从小雯的身上掉下来一张折叠的崭新的五元钱,别的女孩子都没注意,但奶奶看见了,小雯看到奶奶一下子变得严肃的脸,反应之快绝对令人发指。她假装发现新大陆似的,从地上拾起来钱,大声对奶奶说,刘奶奶,这钱是不是你家掉的啊,怎么掉地上了。

  奶奶不露声色接过钱,展开看了看,说,还是你们小孩子眼尖,我都找半天了没找到。随即宣布,不要跳了,小雯帮着给找到了丢失的钱,这个红糖包子就奖励给小雯了。其他的女孩子听了也都没什么反对意见。

  奶奶手里拿着烟,把红糖包子给小雯的时候,好像不小心地用烟头烫了一下小雯,小雯下意识“啊”地叫了一声,奶奶边揉着她胳膊,边意味深长地说,乖乖,以后可得当心啊!

  小雯低声说,我知道了。

  过后,其中一个叫梅子的女孩偷偷给我姐姐说,我明明看到那钱就是从小雯裙子里掉下来的,刘奶奶肯定也看到了,怎么不直接揭穿她呢?姐姐笑笑,没说什么。

  随着年龄的增长,当初的那些女孩子都慢慢长大成人,彼此间的交往也因为各种原因渐渐淡了。筒子楼里的住家也都逐渐搬迁离开,联系越来越少。

  很多年以后的某个街头,当一身名牌看似家底雄厚的小雯偶遇梅子的时候,她竟然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儿时的玩伴,她亲切地跟梅子打招呼,聊起小时候的故事,恍如隔世。

  奶奶活到八十四岁,在坎儿上那一年,因病去世。如今又过去多年,我们这帮孩子,也都到了当时奶奶的那个年纪。但我总感觉,我们这一代人没有他们那一代人活得通透,活得那么懂人情世故,那么有人情味。

  很幸运,那座建于六十年代中期的筒子楼如今仍然健在,没有在拆迁的大潮中被吞没。只是第一代原住民几乎都不在了,就连二代三代原住民大多也都搬走了。作为在那座楼里度过了整个童年的我,心中偶尔还会想到它,想到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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