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听说二十年前我千方百计想杀死的人被车撞死的时候,我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死有余辜的快感。幸灾乐祸是小人的行径,我虽然不敢妄称君子,但做事是向来问心无愧,光明磊落的。
偶然间在朋友圈里看到印乐法师(出家前是我的表哥)正在做亡灵超度,我便发微信告诉他随喜一份功德,顺便超度一下我这位曾经的朋友。我并不是以德报怨,只是希望能了结恩怨。如果是我前生欠他的,就算此生了结了;如果是他今生欠我的,我也不希望他还了;如果我们之间还有未了的恩怨,那就顺其自然吧!佛教的理论是以恨对恨,恨永远存在,冤冤相报何时了;以爱对恨,恨就消失了。人间多少爱、恨、情、仇,说到底都不过是人内心的执念。
这件事还得从一九九四年,我毕业分配到朝阳工作开始讲起。那年我中专毕业,当时是包分配的,我们班的同学基本上都分到了农村乡政府。母亲通过她朋友老师的关系把我留在了朝阳市里。我工作的单位不能说好,但也绝对不算太坏,正常开工资还是没问题的。 入厂的第一天,我就结识了同为我们北票的老乡,又都是从农村考学出来的,住隔壁宿舍的,早我一年入厂的树哥(我个人觉得还是不用其真名的好)。
树哥微胖,圆脸,见人总是笑眯眯的,显得眼睛特别小。说起话来大大咧咧,初见给人一种非常随和,心无城府的感觉。穿着也有些邋里邋遢,不修边幅 ,颇有一些当年的文人或导演的气派。当年我还是一个文艺青年,或者说是文学痴迷者,对于有文艺范儿的人心存幻想、羡慕和崇拜。听树哥说他也喜欢读书,我们有了很多的共同语言。我把我写的东西拿给他看,他大为赞赏。虽然我感觉到吹嘘得有些过了,但内心还是飘飘然欣欣然的。树哥最喜欢看的书是《三十六计》,当时我正在看《孙子兵法》。最初我还以为《三十六计》是《孙子兵法》的别称呢。我从树哥那里借了《三十六计》看了,总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那不对在哪里?树哥一般是不让别人动他的书的,我算是一个例外。
想起当年来我还是无比怀念的。尤其是下车间半年实习时期接触到的那些老工人,大多数都非常忠厚淳朴,勤劳肯干 ,很少有我后来调到科室时遇到的那些人那么多的花花肠子。那也是我人生中一段很美好的时光。不知什么原因,树哥始终没有调回科室,当然我能调回科室也是找人托了关系的。树哥是车间里的一个例外。当年能有一个中专文凭是很了不起的,尤其是我们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能够把农村户口直接变成城里户口,可以说考学是唯一的渠道。树哥人显得很随和,并没有知识分子的那份清高,跟车间的人关系处得很融洽。虽然我们不在一起工作了,但关系还是非常好的。休息的时候偶尔也去外面的大棚吃顿饺子,喝瓶啤酒,当时流传的便是“饺子就酒越喝越有”。那时我们都很穷,但不像现在人这样AA制,树哥总是抢着付账。后来听朋友们说起树哥,其实他是很吝啬的,总是能躲就躲。不知什么原因?对我却显得那么亲和。
后来树哥结婚了,搬出了我们的独身宿舍。虽然我们在一个公司,但接触的机会少了很多,可我们的交往并没有中断。树哥每年还会请我到他家里吃一顿,他亲自下厨。在吃饭期间,他谈起他在业余时间正在做酒具销售的生意,免费包教酿酒技术,希望我也能加入。我没有答应他,但承诺有合适的机会,我会给他介绍生意的。机会还真的来了!我姐姐家在农村开着小卖部,农村所酿的小烧酒销路很好,询问我有没有进设备和包教技术的门路。我便顺理成章地介绍了树哥。树哥很重承诺,给姐姐的服务很周到,姐姐也为他介绍了几单生意。树哥并没有告诉我。只不过是他莫名其妙地请我吃了几顿饭,当然不再是大棚饺子和饺子就酒了,而是到小饭店里点了几个菜。现在的人在小吃部里吃点儿饭完全属于正常,可我们那个年代,尤其是从农村走到城里的工人来说,绝对是有些奢侈了。树哥在酒桌上显得志得意满,说得唾沫星子横飞,给人一种财大气粗的错觉。其实树哥喝不了多少酒,满脸通红的,当时流行说法是喝酒满脸通红的人忠厚老实,这样的人中交。我总觉得老言古语有道理,因为我也是一个喝酒后满面红光的人。现在看来,经验之谈有时候是会害死人的。
一九九九年五一我结婚了,可我五一休完婚假,回到单位的时候,单位正在召开大会讨论下岗的事情,闹得人心惶惶。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下岗的事情,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学,不但可以吃上国库粮,成为城里人,还能找个好工作端上铁饭碗。那年我已经是城里人了,也端上铁饭碗了,没想到只是过去了短短五年,铁饭碗就被打碎了。真的像当时的一首歌唱的那样,“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化快”。当年下岗的事情对我们的冲击是很大的,尤其对我们的思想观念。树哥找到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准备出去开公司,让我跟他一起干。在当时来说,这样的思想是非常超前的。我头脑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也是不敢想的。好在我们这些有文凭的人不在下岗之列,下岗风波就这样慢慢过去了,但对我们的思想观念却是未有的考验。后来 ,我们又面临了竞争上岗,工龄买断,改制返聘等一系列国家政策调整,当时我们对自己未来如果下岗之后到底能干些什么?是感到迷茫的。
曾经想等把钱攒够了再买一所房子,房子不需要多大,温馨就好。只要房子里盛满孩子和老婆的笑声,就是温暖的家。我和老婆早出晚归地上班,安稳地度过这一生足矣。二零零一年正月十五,在出租屋里的煤气中毒事件,让我和老婆有了提前买房的想法。五一前夕我们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虽然双方父母都赞助了一部分钱,但我们还是花光了手里的积蓄,并且拉了一万五千块钱的饥荒。虽然那时候还算不上是巨款,但也需要我们夫妻二人工作两年以上才能还清。我这一生欠任何人的钱心里都不踏实,尤其那时候我还比较年轻。业余时间我尽可能找一些能赚钱的事情去做,希望早一点把借亲戚朋友们的钱还清。我收过面袋子,帮人送过货,干过家教,春天的时候帮助化肥厂倒过化肥,二零零一年腊月到正月第一次做起了饮料销售生意。那是我人生最充实的一段时光。天天都想着挣钱的事,也确实挣到了除了我们夫妻工资之外的第一桶金。二零零二年五一之前,也就是我们买房后不到一年我就还清了所有的饥荒。虽然没有多少积蓄,但无债一身轻的感觉还是爽爽的。
二零零二年正月的时候,树哥就请我吃了顿饭,说他在外面开了公司,主要是卖药材,种子,希望我能跟他合伙一起干。他还领我到他的公司去了一趟。当时公司就他这个老板和一个女店员,面积大约五十左右平,墙上是否挂着营业执照我没有注意,只是办公桌和老板椅非常豪华。我当时并没有答应跟他合伙一起干,却答应帮他销售药材种子。一切费用我自理,每销售出一斤药材种子,能提成二十元。我曾经说过,我应该是分到农村乡政府的。所以每个乡里都有许多我们曾经的同学和校友,当时有些同学发展得很好,已经当了乡里的副乡长或副书记。我也是从农村考学出来的,家乡有许多亲戚朋友。我便利用这两方面人脉卖出了不少药材种子,挣了一些钱。当时我有些膨胀了,感觉挣钱太容易了。我也是在饭店第一次请了树哥,以表达对他的感激之情。当时我对他崇拜到了极点。这也为我后来的被骗埋下了隐患,完全忘记了古语所说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时我是对任何人都没有丝毫防范之心的。虽然我在报纸上和小说里也读到过被人诈骗的事情,但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总感觉那事情离我很遥远。
二零零二年这一年时间里,我经常跟树哥泡在一起。树哥给我讲起他走南闯北的不平凡经历,这让我对他佩服得更加五体投地。树哥在生意方面经常需要我拆对一些钱给他。虽然过去的一年里我赚了不少钱,但我把赚到的钱第一时间还给了亲戚朋友,即使他们说不着急还,可我着急呀!只是一两千的时候,我就直接借给他,如果多一些的时候我就在大姨姐那里借钱给他。树哥非常讲究,每次都会工工整整地打好欠条,并注明还款日期和到期后的利息是多少。每次给的都是高利,一千块钱用一个月就能给一百块钱的利息。树哥这一年里大概跟我借了有四五回钱,虽然每次有多有少,但都严格按借据执行,这竟让我和大姨姐无意间挣了一点小钱。树哥不但很讲究,而且非常豪爽,经常领我到饭店里去吃吃喝喝。我不知道他这两年到底挣了多少钱,好像永远花不完一样。树哥告诉我,他做生意的心得体会就是要讲究诚信。
二零零二年十月一之后,树哥说我这一年来药材种子卖得不错。秋天农民收完秋后,也是药材种子销售的旺季。我觉得也有道理,就答应他在北票各地散发一些传单做做广告。十月末的时候真有一位大客户找上门来,他自称是来自黑龙江,包了一个农场,需要大量的药材种子,他是到辽宁来走亲戚,无意间在电线杆子上发现了我的电话。因为需求量大,价格方面必须让我优惠一下,并且许诺我说如果价格真便宜,他有一个朋友也想种植。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的生意,打电话跟树哥商量。树哥说可以一斤给他优惠十元钱,但不影响我的利润,每斤药材种子他三十元钱给我,他一分钱也不挣了,并且特意嘱咐我一定要收定金,害怕对方反悔。最终讨价还价后,我和这位看似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签订了购买协议。协议的大致内容是,这位农民(我已经忘记了当时他给我留的假名),向我购买二百斤药材种子,每斤五十元,二十天内交货,如果不能交货,我将返还三倍定金,如果他反悔了,定金将不予返还,当时说好定金是一千元,可最终他只在兜里掏出了五百元。那时我从来没有签过任何合同,一切都是在树哥的授予之下签的。过后想起来,竟然没有留下这个人的地址,也没有看他的身份证,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手机号。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妈妈,妈妈说确实有一个人跟他们要过传单,当时爸爸妈妈去榨油站榨瓜子油。那段时间我一直沉浸在狂喜之中,我并不是没挣过四千块钱,只不过这四千块钱挣得太容易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天天给树哥打电话,催他去买药材种子。树哥告诉我不用着急,以后这样的单子有的是,就等着在家数钱吧!他自己说这两天挺忙,等过几天就去给我买药材种子,绝对不会耽误我的大事儿,如果耽误了,一千五百块钱的赔款由他来出。过了一个星期左右,这位农民又给我打电话,说他的另一个农场朋友也想购进二百斤药材种子,问我行不行?当时在电话里我能清晰地听到农村的鸡鸭鹅狗的叫声。这样的事情我肯定做不了主,我又给树哥打电话。树哥高兴地说,看看挣大钱的机会来了吧,肯定没有问题,别的事儿他先不办了,这两天儿就给我办这件事儿。一下能挣八千块钱,当时我兴奋得睡不着觉,我也怀疑是不是诈骗。树哥,我是坚信的。那位农民老实巴交的,绝对没有一丝诈骗的影子。我也给我妈打过电话,确实有一个老农民在他们手里拿过传单,并且留下了五百块钱定金。五百块钱对现代人来说并不叫钱,当时我一个月的工资是五百块钱,再扣除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和住房公积金,也就四百六七十块钱。当时的心情也不知道是欣喜,是担忧,还是焦虑,总之是睡不着觉。
两天后,树哥给我打电话说准备去给我进药材种子,但他手里拿不出这么多钱,让我从大姨姐那借一万块钱给他,他自己手里有两千块钱。只要三天五天把药材种子拉回来,再给老农民送去,钱就能归还上了。由于以前跟树哥有过多次来往,我相信树哥是讲诚信的人,所以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树哥最后还强调这件事情有没有把握,会不会遇到骗子? 当时我回答了树哥,不是骗局的三点理由。树哥还笑着鼓励说我比原来成熟了。最后,树哥强调我不能反悔,不然这么多的药材种子,他也一时间处理不了。我当时完全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拍胸脯向他保证,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
我把钱交给树哥一天之后,我也担心这是个骗局了。再次打电话向妈妈询问那个老农民的情况,妈妈说那个老农民就是我们当地的,他们认识,她根本就没有往电线杆子上贴过传单,是他在妈妈手里拿走了一张。我听后简直是晴天霹雳,浑身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然后就给表哥表姐他们打电话,问他们是否在电线杆子上贴过传单。他们都说农活还没有忙完,还没出去贴呢。我马上给树哥打电话,没想到树哥关机了。我着急忙慌地跑到树哥家问嫂子,如何能联系上树哥?嫂子说她也联系不上,问我怎么了。我就把这个情况说了。嫂子埋怨我,说只能等树哥回来之后看看怎么办吧!两天两宿我都没有睡过觉。一直在给树哥打电话,他始终没有接。除了打电话,我是没有了一点办法。我又给那位老农民打电话,想查找一点端倪。他听起来不慌不忙,询问我药材种子的进展情况。还说跟另一位农场主已经说好,千万不要让他从中做了蜡。还让我一定放心,这件事儿是妥妥的了。无论如何,我是放心不下了。
两天后树哥回来了,他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什么情况。我把大致情况向他说了。他一直在安慰我说事情不一定像我想得那么严重,让我赶紧给这个老农民打电话,只要这两天把种子拉走,不就没问题了吗?我赶紧给这个农民打电话说药材种子已经准备好了,让他赶紧来拉走。这个老农民答应得很好,说这两天筹备筹备钱就过来。这个时候无论谁说什么我也都不会相信了,提着的心再也不能放下。一天。两天。三天。我天天提心吊胆,天天给这个老农民打电话。这个老农民一直说好,好,叫我放心,就这两天。一直等了一个星期,他也没有来。但电话还是通的。这时候树哥给我打来电话,让我赶紧把药材种子拉走,他还要进别的货,没有地方,欠他的钱可以晚些时候再还给他。我就雇了个倒骑驴,把药材种子搬到了楼上。第二天我再给这个老农民打电话,手机就成了空号。这个时候我开始怀疑,树哥才是这场戏的幕后导演。我首先想到的是查树哥的通话记录,看看这两个电话之间是不是有联系?到了邮局,邮局里不给查。说只有机主本人能查。如果不是机主,有机主的缴费单子也可以。我当时就到了树哥家里,想找一找缴费单子。树哥没在,嫂子在家里,我始终也没有找到单独的机会,看来我不适合做间谍。随后我又跑到邮局给树哥的手机交了五十元话费,我用这个话费单查了树哥近两个月的通话记录,结果一无所获。
树哥当天下午就给我打电话说不要着急 ,有货在还怕卖吗?他说他先在我这拿一袋药材种子(一袋儿药材种子五十斤)去卖,然后再帮我慢慢处理,他还建议我,和同学、亲戚、朋友们去推广药材种子,两年后他保证回收药材,到时候还可以再赚一笔。我嘴里答应着。可我就是怀疑这件事是树哥做的手脚,苦于找不到任何证据。那时我怀里揣着一把刀,如果让我找到证据,而树哥又不承认的话,我肯定杀了他们全家。那时候我精神恍惚,天天思考的是如何找到他们之间同谋的证据。一个月后我也没有查出一点一滴,树哥也再没有打电话来。当时我也想过要报警,可我一点儿没有报警的理由。我知道最后打官司打的是证据。在最苦闷的时候,我借酒浇愁。当时同我在一起喝酒的有我同科室的江哥,他坚决否定树哥是那样的人,树哥也在他那里借过几次钱,每一次也都是给了利息,他也给树哥卖过药材种子,从中也拿到了提成。江哥告诫我,即使找到了证据,也不能杀了树哥全家,不然我这一辈子就毁了。后来和我一起借酒浇愁的还有我们原来一个车间的小海和连哥,他们也遇到了跟我相同的情况,与江哥不同的是,他们说早就知道树哥是个大骗子。我们单位还有一些人遇到了和我相同的情况,只不过最后受骗的只有我。
后来,到了腊月和正月,又是饮料销售的旺季,我把心思放在推销饮料上,那个春节效益还真不错,起早贪黑地忙了一个多月竟然挣了五六千块钱。五六千块钱,相当于我那时一年的工资。树哥再也没有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有再给树哥打电话,他不再提给我继续卖药材种子的事情,更不提我还欠了他五百块钱的事情。二零零三年到二零零五年三年时间,我利用同学、朋友、亲戚的关系卖出了一些药材种子,也赊销了一部分药材种子,两年后我又找到了另一家药材公司,收购了他们的药材,确实从中间挣了一笔钱。二零零四年,我还找到了一家中药铺,我以二十元的价格给他代卖,大概也卖出了三五十斤。二零零五年末,我把剩下的将近二百斤的药材种子以八元每斤的价格全部出售给了一家医药公司。整整忙了三年 ,最终算下来我大概赔了五千多块钱。这件事情最终充满了疑问,画上了并不完满的句号。如今树哥已经死了,看来永远没有了答案。
这件事情发生到现在,我除了家人以外,对任何人都不再相信。我敢保证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害人之心,但我永远也不会没有防人之心。我很孤独,至今没有真心朋友,即使我对每个朋友都真心对待。我咀嚼孤独,我品味孤独,书成了我的真心朋友,书不会骗我,我幸福满满。
如今树哥已经死了,即使他不死,我也已经没有了杀死他的想法,尘归尘土归土,一笑泯恩仇。可这件事总让我感觉到好像嘴里吃了半只苍蝇那么恶心,如果吃了一只苍蝇,你可能不会发现,或者假装没有发现,也许更好些,而吃到了半只苍蝇却不同,你能确定是吃了的,除了恶心还是恶心。我只能是不吐不快。我终于有勇气讲出这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