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最愉快了!每每妈说这话时,都满眼艳阳。

  妈一生中,无数次说过这句话。每次,都让人跟随着妈的目光,沉浸其中,流连忘返。

  那时候是战争年代。

  1947年春,妈15岁的时候,一个人背着家里,偷偷找到离家不远的一个部队医院,要求当兵。负责接待的同志问妈,当兵要上前线,到战场上抢救伤员,还可能流血、牺牲,你怕不怕?妈认真地回答,死我不怕,只是我人长得瘦小,如果背不动伤员怎么办?接待的同志笑了笑,没告诉妈应该怎么办,却终于同意留下妈当兵了。

  其实,还在1946年,妈就想当兵,而且当即就被批准了。可当妈知道与她同去报名的小伙伴,因为听说了前线的情况,突然有些害怕,哭了起来,部队因此没有要那个女孩。妈当时什么也没想,很仗义地陪女孩一起,转身离开了。

  说起当兵的动机,当时想得很简单,就是为了能继续学习。

  那年,妈高小毕业,因为家里生活很艰难,实在没有钱供她再上中学。为此,在妈狠狠痛哭一场后,听说部队能学习,而且还教唱歌,就决定去当兵。

  很顺利地当了兵,发了军装,还发了鞋。那是一双很漂亮,很合脚的小胶皮鞋。那一夜,妈说她就那样一直紧紧搂着属于自己的、崭新的胶皮鞋,很久舍不得松开,直到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妈的家在延吉,是朝鲜族。北方的冬天,轻轻哈出一口气,都会立刻结成霜。妈就是在这样的寒冬里,每天上学也只是穿着一件薄裙子和自己用破毛线织成的薄袜子,脚时常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直到今天,妈还常常感慨地说,一个那么瘦弱的女孩子,生命力如此顽强,竟然在北方肆虐的寒风和漫天大雪中,没有被冻死。

  当兵后,妈她们这批小女兵都被分在医院当护理员。一间大房子,一排长长的大通铺,上面铺上一层稻草,就是这些小女兵们的床。因为没有褥子,便两个人一对,把两个人的被子一个铺,一个盖,两人挤在一个被窝里。当时,妈和一同当兵的张福金一个被窝。

  女孩子们凑到一起就喜欢说话。刚当兵不久的妈和张福金每天晚上一钻进被窝,就开始说悄悄话。有时说到家里艰难的生活,上不起学,以及当兵前受的苦,就搂在一起哭起来。哭完了,第二天照样高高兴兴劲头十足地去上班。那时,前线的仗打得正紧,妈他们野战医院每天都要接收许多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员。

  那时,妈还弄不明白党是怎么回事,更没想过党对她今后、以至整个儿人生所产生的重大影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指导员给小女兵们上课时,从指导员的话里,总能听到妈和张福金夜里说的话。妈奇怪得不行。

  指导员叫张鸿,是参加过八年抗战的老同志,南方人。更重要的,指导员是个男人。平时,他既不和小女兵们住在一个屋子里,又听不懂妈她们的朝鲜族话。那么,妈和张福金两个人的悄悄话,指导员怎么会知道呢?

  再然后,有时下了班,不那么忙时,妈她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那时,小女兵们最喜欢的娱乐活动是跳绳。当爱笑爱动的小女兵们正跳得高兴时,那位指导员,或者另一位叫姜晶的汉族女调剂员,总是在这个时候,叫住妈。然后,用妈听不太懂的汉话,或者问问家里的情况,或者讲一些革命啦,解放啦等等妈听不大懂的话。

  刚开始,妈还睁大了眼睛听。后来,有时正跳得热火朝天,再被叫去时,妈就有些不那么情愿了。妈无论如何不愿放弃好容易才有的一次玩的机会。毕竟,从年龄上讲,15岁的妈还是一个十足的孩子。

  不久,在指导员讲的党课上,妈吃惊的发现,指导员讲的那些道理和教堂牧师讲的差不多一样。比如,都是要正直,要团结,要互相帮助,不拿别人的一针一线……

  一天,妈夜里和张福金说悄悄话时,说了自己的发现,说党和耶稣原来是一样的。

  妈的妈,也就是我的姥姥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小时候,妈常跟着大人去教堂,听牧师讲的都是这些做人的道理。

  没想到,妈和张福金夜里的悄悄话,指导员在第二次党课时,又讲了出来。还重点讲党和耶稣有什么不一样,根本的区别在什么地方;讲什么是中国共产党;讲党是穷苦大众的领路人,只有共产党才是穷苦人的大救星……

  后来,妈的班长悄悄告诉妈,指导员他们不是随随便便找妈拉家常,说闲话,是找妈谈话。而谈话和说话是绝对不同的两回事。

  再后来,妈迈进党的大门以后,才恍然明白,原来,她和张福金夜里的悄悄话,都是班长向指导员“告密”的。

  那时,党员的发展还没有完全公开。虽然妈的班长沈在英和二班长朴贤淑已经是党员了,但整天挨着班长睡觉的妈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班长好象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妈和张福金。也许因为妈和张福金都是贫苦出身,也许妈和张福金对工作都太投入,太能干,太无怨无悔一个心眼儿。因此,这对一个被窝、爱说悄悄话的小女兵,一下子就被党注意到了,就懵懵懂懂成了党的培养对象。

  那时,女兵们无论上课、开会,都是指导员在前面用汉语讲,然后,由一位姓许的文化教员翻译成朝语,再翻译成日语。因为,野战医院从延吉当地入伍的朝鲜族战友很多。同时,还有一些被解放过来的日本医护人员。

  妈如一棵刚刚冒出泥土的小苗,拼命吸吮着久违的甘露。

  以前,妈始终相信耶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是万能的主。因此,妈一直非常虔诚地认定,自己没做过坏事,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得到耶稣的保佑。可此刻,党和主耶稣同时在妈面前闪着耀眼的光环,妈一下子如同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孩子,懵懂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以后的日子里,指导员和那个叫姜晶的女调剂员,仍是经常找妈谈话。谈话的内容除了党,除了工作,还有以前妈从未听说过的一些新鲜事儿。渐渐,妈象一棵正在贪长的小树,在春雨的滋润下,很快茁壮成长起来。

  战争年代条件很艰苦,医疗设备和用品很缺乏。可因为心底有了希望,有了照耀前进方向的指路明灯,妈的情绪永远都是那么高涨,从早到晚,好象就不知道什么叫累。

  妈是O型血,又是输血队的队长,因此,只要有从前线送下来的伤员急需要输血,妈总是抢着去献血。并且献血之后,坚决不按规定吃病号饭,更不肯休息。在妈心里,为前线负伤的伤员献血是心甘情愿的事情,无尚光荣。

  看着自己年轻的鲜血一次又一次缓缓流进伤员同样年轻的血管里,伤员苍白的脸上重又泛出红润,妈的心里很安慰,很开心,脸上从早到晚都是阳光灿烂的笑。尽管输血后身体变得有些虚弱,加之工作过度紧张劳累,营养又常常跟不上,体力一时难以恢复,但精神却好象永远都那么旺盛,也永远都那么快乐。就好象前面不远的什么地方,有一片金黄色很神圣,很广袤无垠的天地在等待妈。

  1947年的时候,前线形势非常紧张,战斗打得很残酷,送下来的伤员一批接一批,有很多都是重伤员。妈他们的野战医院距前线不到一百里,伤员在经过前方紧急救治后,就转到野战医院。

  当伤员经过救治,继续转送后方医院的时候,女兵们总要为伤员重新换一次药,再认真整理一遍伤员的衣物,然后,为他们轻轻系紧棉帽的带子,默默送他们上路。

  有些伤员还没来得及救治就牺牲了。牺牲了的伤员也要经过女兵们的手,最后擦拭一遍战火薰烤过的身体,最后换一次药,最后为他们抚平所有没来得及实现的憧憬和希望。然后,同样默默地送他们上路。

  妈说那是一个太阳刚刚升起的早晨,妈从夜晚和血腥中疲惫地走出来,一下子走近了一个已经牺牲的伤员身边。

  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伤员,年轻得唇边还来不及长出坚硬的胡须。伤员年轻的身体正渐渐冰冷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没有痛苦,没有遗憾,也没有怨愤和仇恨,却有一抹灿烂的笑,柔和地凝在苍白了的脸上。

  妈小心地为他取下被鲜血浸透的纱布,轻轻处理好伤口,再换上干净的纱布。然后,仔细擦净他脸上、身上的血迹。再然后,妈目光轻柔地在心底与他告别,替他把棉帽的帽耳放下来,细心系紧帽带。

  有人提醒妈,伤员已经牺牲,用不着再系帽带了。但妈似乎没有听到,仍固执地系。妈知道,身体已经冰冷的伤员,虽然此刻无法感知人世间的冷暖,但妈仍虔诚地祈望,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这些妈不曾相识的战友能尽量少一些寒冷,多一丝温暖。至今妈都愿意相信,在那一刻,已经牺牲的战友是能够感觉到绒绒的帽耳传递给他们的融融暖意。一定能。

  因为,每一个暖暖系着帽带远去的伤员,脸上都是那样的宁静,那样了无牵挂,就好象是去赴上帝的一个约会。尽管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身边没有鲜花,没有亲人,也没有曾经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昔日战友。

  在妈年轻的热血一次次流进伤员们的血管,在一次次为他们系紧帽带,目送他们远远离去的过程中,在经过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之后,妈比刚当兵时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妈的心也不觉离党越来越近,工作起来更有劲头。

  刚当兵半年,妈就荣立大功一次,带上了“人民功臣”的大红花。之后,在妈十六岁的那个早春,由指导员张鸿和女调剂员姜晶介绍,妈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和妈一起入党的还有张福金。这对一个被窝的战友是同时入伍的女兵当中,第一批入党的。

  那时,入党第一次由秘密转为公开,那些和妈一起当兵的女孩子都睁大了新奇的眼睛,热热看着妈。

  站在鲜红的党旗下,妈脸上的笑更生动,更柔和了,胸挺得更高了,工作的劲头也更足了。不管有什么艰巨任务,妈都抢着去。妈说,她的生命从此与党紧紧联系在一起了,为了党,妈死而无憾。

  日后,妈也像当初指导员张鸿和调剂员姜晶一样,引领着,扶持着后来的战友一个个走进了党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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