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是地理概念的山,却有高耸入云的巍峨;尽管没有一块岩石,却有壁立千仞的雄伟。五条岭,一座气吞山河的英雄丰碑。
2025年清明节前夕,我来到江苏省盐城市的一个滨海村庄,走进一座两千多忠骸筑起的山岭,走进了70多年前那段弹雨纷飞的血色岁月。
一
1947年12月,盐城南郊港南村。那个阴冷的午后,华中野战军某团三连战士们正在碾谷场上吃午饭,通信员突然跑来传达紧急命令:伍佑方向发现敌人先头部队,立即进入阵地。战士们撂下饭碗,操枪、集合,风一般地奔向战场。
当时帮部队做饭的支前民工记得,那眨眼工夫,从旷野飞过的队伍,就像海上飘来的云块一样黑压压的,后面队伍还没跑净,前面已传来枪炮声。“天黑以后,来回蹿的火球把天都烧红了……”当时8岁的卞康全曾听奶奶如此描述。
史料记载,1947年12月下旬,国民党为挽回苏中败局,急调北线整编第4师、第21师、第51师等共1.3万余人,从东台北犯盐城。12月26日,华中野战军第11纵队、第12纵队6个团及盐阜独立旅等地方部队,奉命在盐城东南伍佑、便仓一带的通榆路沿线,展开惨烈的盐南阻击战。
震天撼地的枪炮声,一直响了4天4夜才渐渐停歇下来。天刚蒙蒙亮,老乡们三三两两赶去支前点准备生火做饭,战士们几天没进过一颗米粒,就是铁打的也熬不住啊!可经过便仓港河边时,却似遭雷击一般蓦然怔住了:几条刚刚靠岸的木船上,兵娃们一个叠一个地躺着,身上血迹斑斑,已经没有了生命气息。
见此情景,老乡们禁不住潸然落泪,这可都是些十八九、二十郎当岁的娃儿啊!几天前,他们还在村里帮百姓家挑水担柴,给老乡家的草屋加盖防风毡子,可转眼就殁了……从古到今,庄稼人何曾见过这样悲壮的牺牲。
从这天晌午起,得到消息的港南村及周边村庄几十个村民,不用谁牵头招呼,都自发地扛着镢头、铁锹来到河边,跟着护送烈士遗体来的部队何指导员和叶干事挖掘墓坑。叶干事提着石灰桶来回布放坑口线,瞅着东西走向的线条框框足有几十米长,港南村42岁的村民卞德容心里有点犯嘀咕:这是个啥子墓呢?
1条沟,2条沟……到傍晚正要开挖第3条坑穴时,盐东县民政科长高监带着两辆骡车过来,招手让大家帮忙卸白布匹子。已经察觉出端倪的卞德容,终于忍不住迎上去,对高科长说道:这是要掘大穴合葬啊,这可太委屈了这些兵娃儿!要不,咱都先把家里备用的棺材让出来,好歹给个单人独穴吧。
没等高科长开腔回应,旁边的何指导员搁下铁锹挪了过来。他抬眼瞅了瞅苍茫夜色下的河边洼地,摇摇头说,不成,那样太费工费时,咱们部队已经开拔北上,还有大仗在后面。再说,就算是把这一大片地全用上,恐怕还不够哩。
卞德容闻言一愣,顿时两行泪水破堤似地淌了下来。他刹那间明白了,这场激战中牺牲的解放军战士,还远远不止眼前的这4大船。
二
盐城濒临黄海,冬季海风呼啸,滴水成冰,偏又赶上日头不露脸,天阴沉得似要塌下来一般。打第一批烈士遗体送到河边起,各家各户就抱来了留作过冬的芦苇,给烈士遗体严严实实地盖上,剩下的整齐堆放在河埂上。
当晚挑灯夜战,坑穴刚掘下两尺多深,有的地段就出现渗水,乡亲们赤着脚舀净积水,又抬来干土把沟壁夯严实。冰水浸泡手脚刺骨生疼,几个小伙子忍不住瞅向芦柴堆,嘀咕着想生个火堆取取暖,立刻被长辈老乡的严厉眼神堵了回去。
长辈老乡们打心底怀着一份愧疚,战士们为老百姓打仗丢了性命,死后还不肯占用好地,选择埋在这片盐碱滩上。他们合计用这些芦苇铺垫墓坑,不能叫烈士们入了土再挨寒受冻。
到第2天清晨,终于掘出3条约摸长40米、宽3米、深1.5米的深坑。高科长招呼大家搭手掩埋,仅有的几副棺材用掉后,就用白布裹尸,一个挨一个地排着码放,铺层芦席后,接着再排,足足叠了5层,这才覆土垒成坟包模样。
这边完成下葬,可那边的掘坑还在进行。叶干事默默地放线,乡亲们埋头无声地挖着,究竟要掘几个坑穴才够用?谁也不忍去触碰这个令人心碎的话题。
午后,又有七八条小船载着烈士遗体鱼贯而来。这时,卞德容媳妇程步英挑着木桶送来晚饭,老乡们吃饭时,8岁的儿子卞华跟在娘身后数着烈士遗体,可数来数去总也数不清。旁边的民政助理揪心地说了声:唉,都过两千了……
这数字像刀戳在人心上,有几个老乡搁下饭碗,“哇”地抱头痛哭起来。
叶干事见状,赶紧过来安慰说,这一仗咱们的牺牲确实很大,但消灭了7000多国民党军,光俘虏就抓了3000多个,还保证了盐城安然无恙呢……
乡亲们不知道,盐南阻击战,正是解放战争战略转折一个重要节点,在历史天平向人民倾斜的关键时刻,2000多位英雄烈士的鲜血,显示出其特有的分量。后来,有关盐(城)南阻击战的记载,出现在《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中。
毕竟,淳朴善良是老百姓的天性,他们心疼太多战士喋血沙场。那几个痛哭的老乡才扒了两口饭,这会儿更是叫悲伤噎得粒米难进,索性把筷子插在碗饭中间,恭恭敬敬地摆在坟前,转身又抡起镢头吭哧吭哧地挖坑了。
最后两个坑穴下葬更令人心酸。因为事先没来得及统计运往港南村掩埋的烈士人数,两骡车的白布匹已所剩无几,临时筹措来不及,只得在沟底铺上一层芦席,摆放一层烈士遗体,覆上白布再摆一层……每条沟里都叠放了5层。
经过3天两夜突击,劣势遗体全部掩埋完毕,何指导员领着大家敬礼、鞠躬、默哀,向烈士做最后告别。那一刻残阳如血,海风呜咽,一马平川的荒野上陡然隆起5条1米多高的褐色土岭,在天光地色中显得奇崛而庄严。
“五条岭!”不知谁小声喊了一句,瞬间让海风卷向苍穹。但这石破天惊的三个字,却和着泪水刻进每个人心里,也刻在这片苍凉原野上。
三
旧历翌年开春,参加开沟修坟的卞德容心里念着烈士坟冢,便早早地赶去察看,结果大吃一惊,冰融雪化的五条岭淌出了殷红的血水。接踵而来的几场雨过后,叠躯而葬的坟墓相继出现塌陷,有几处还露出了遮盖烈士遗体的白布。
卞德容看着心疼,他没有声张,悄悄带着儿子卞华,围着五条岭的东、北、西三个方向开沟取土,既给塌陷的烈士坟冢添补,又起到降低水位的作用。冬雪夏雨,晨曦暮晓,卞氏父子整修了10年,坟冢的轮廓才算渐渐稳定下来。
1961年卞德容辞世时,指指陪伴半生的五条岭,叮嘱儿子卞华:“别忘了他们……”卞华用力点头,从父亲手中接过叫沙土磨得锃亮的镢头。此后,卞华担过父亲的责任,儿子卞康全填了他的位置,也接过了父亲敦厚行事的风范,每到清明前后,父子俩按当地风俗,忙碌着给五条岭培土除草,安放土制“纱帽”。
五条岭上的青草岁岁荣枯,卞家三代锲而不舍,让英雄烈士安魂之地保持一份庄严肃穆。守护墓园的日子里,他们总是引颈四顾,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时光荏苒,转眼来到1991年清明前夕。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一个中年女子敲开卞康全的家门,说想借把锹,给长眠在五条岭的父亲上坟。那瞬间,卞康全眼中陡然涌出了泪水,他爷孙仨等待这一刻到来,已经整整44年。
陈继业是盐南阻击战牺牲烈士陈同桂的女儿,她持着父亲战友凭借依稀记忆绘制的路线图,从河北邯郸赶来盐城,辗转找到当年的港南村、后来以烈士名字命名的庆元村。然而,眼前的五条岭超出她的想象,历经半个世纪追寻终于走近父亲,却无法确认他的栖身何处,锥心的悲哀,令她长跪不起,失声痛哭。
卞康全陪着陈继业,从北到南逐条岭转,给每条岭都添上三锹土。交谈得知,她的名字就是母亲在丈夫牺牲后给她起的,寓意继承父亲未竟事业,后来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工作十分繁忙。卞康全郑重承诺,她往后的清明节若不能抽空来上坟,一定代她上香添土,陈继业才一步三回头地洒泪离去。
这次与烈士后人的相遇,令卞康全深受震撼,当年母亲手指五条岭的感叹,又一次在他耳畔响起:他们年纪轻轻就为国捐躯,连姓名和籍贯都没有留下。从此,为烈士穿针引线,帮他们找到“回家”的路,成为卞康全孜孜以求的心愿。
2008年3月,一篇《五条岭,怎能忘》的报道,倏然唤醒了盐阜大地沉寂一甲子的血火记忆。政府拨款将五条岭建成占地10亩的生态烈士陵园,又将附近零星墓地400多个烈士遗骨迁入陵园,让盐南阻击战牺牲的烈士们得以团聚。
2010年,卞康全被聘为五条岭烈士陵园管理员,他的寻亲工程也赢得社会各界支持:邮电部门免费邮发寻亲信件,爱心出租车队免费开辟五条岭专线……如今,卞康全已成功地为350余位烈士找到了亲人。
盐之南,国有殇。五条岭,这个英灵铸就的地名,划出了盐阜平原地平线的新高程,带给这片英雄热土一份感天动地的巍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