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年前曾经看过一部南京大屠杀的影片,镜头里有十分阴森惨烈的战争和屠杀场面,给了我太深的刺激,以致后来每每想起就觉得惊悚。自此以后,我再没看过战争片。  

  昨天晚上去看炒得沸沸扬扬的《南京、南京》,委实下了个老大的决心,因为之前看了很多痛骂该片导演陆川的文章,起了好奇心——一段所有中国人都难忘的屈辱历史,它还能被美化吗?  

  王府井依旧是人员爆满,售票处排着长队,我买的票和上次一样,依旧是2小时以后——这是巧合还是必然,无法解释。似乎全长沙的人都来了这个地处繁华地段的影院消遣——长沙人真闲哪,长沙人也真小资,看电影的人永远那么多。  

  我们依旧和上次一样,逛夜市,吃夜宵,不知不觉地,2个小时过去了。  

  我开始觉得,电影开映前,就应该有这么两小时让人闲逛,多么好的时光:看街上的霓虹;逛小摊;把零钱丢进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年乞丐面前的破碗,只因她让我想起过世的祖母;驻足观看一对卖艺的父女,看那父亲投入地拉着二胡,他的孩子在一旁快乐地玩耍,这种有尊严的乞讨,让我对他充满了敬意;后来我们坐在一条叫东茅街的小巷里吃麻辣的小吃,我戴了个墨镜,因为不想给人认出。  

  混迹真正的市井,我觉得心里塌实、每根神经都是满满的,这样很好,不会空得疼痛。  

  疼痛,是后来的事情。2个小时的电影,我疼痛了远不只2个小时。  

  归来,朋友问起这个电影好不好看,我想了半天无法措辞,只好叹息一声:这样的影片,怎能用好看二字来评价?  

  只能用沉重,重到生命无法承受的沉重。  

  这个电影该不该拍?有人指责陆川在借惨痛的历史进行商业炒作,不是出于爱国的目的,这个我不完全赞成。不管怎样,拍这个电影,让那些哈日、哈韩的新新一代熟悉在课堂上不肯好好学习的历史,牢记国耻,胜过所有喋喋不休的枯燥苍白的说教——这多少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情。   

  而在商业时代考虑票房,考虑运作,应该也是受到来自投资方的压力,不得已而两全,我们要相信,陆川也是一个中国人,他同样在为这段历史痛苦。   

  他美化了日本兵吗?我个人认为,没有。   

  日本兵也是人,跟我们一样的人,也许几千年前还是同一个祖宗。他们人性里有的东西,我们也有。同为人类,谁会比谁更残忍?陆川不过是客观地展示了他们的人性,那不该叫美化,那只是一个事实,如此而已。我们之所以无法接受,只能说,我们对战争了解不够,多年来已经习惯了把日本人极端丑化。   

  南京大屠杀的残忍,在于战争本身的残忍,并非日本人的残忍。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你不残忍,敌人会对你残忍;你不杀人,就会被敌人所杀。虽然大屠杀本身针对的基本是手无寸铁的无辜老百姓,但是作为参战方的日本,当时考虑要取得整个战争的胜利,首先就要摧毁我方的士气,而南京又是当时中国的首都——屠城,便成了他们的一个战略部署。这样的部署,针对的不是南京的老百姓,而是整个战事。   

  这样的部署,我国古代史上的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征战欧亚时、现代史上我军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抗美援朝战争中,都曾使用过;这样的部署,体现的是战争的无情,是整个人类的残忍;这样的部署中,南京大屠杀又是最为疯狂和残酷的一次,这跟当时的日本急于控制局势、结束战事、求胜心切有关;也跟当时进攻南京的日本部队第2和第6师团的士兵都是日本的工人为主有重大关系,事实上,南京大屠杀到了后来,日本也没有办法控制了。   

  事实上,任何战争都难免出现这样的局面:士兵杀红了眼,欲望疯狂发泄,兽行空前暴露,局势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加上我们的政府抛弃得太快,导致整个南京城的茫然和乱套,更加刺激日本兵的野蛮和肆无忌惮。   

  他只是有选择性地选取了一些战争的场面,至于最血腥残忍的,淋漓尽致地拍出来会有多少负面影响?更何况,过于血腥暴力的,过于屈辱的场面,以前的电影已经多次拍摄过了,你还愿意看吗,看得下去吗?又如何通过如今越发严格的审查?换了任何人去做导演,都不会拍过于血淋淋的镜头,至少会做出比较艺术化的处理。   

  我倒觉得,换个全新的视角来看南京大屠杀,影片才更有拍摄的意义。   

  我们企图影片彻底真实地再现战争,甚至拍成记录片,来达到对后代的爱国主义思想教育,那是不现实的,电影无论如何都是一门艺术,它和现实永远都有距离,我们的爱国教育,应该在教室,在课堂,在教科书上。而且,南京大屠杀的记录片早已经有过,何必重复?不是所有的历史都必须拍成记录片的。   

  一部《南京,南京》,就这样,经过权衡与取舍,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出现在了银幕上。我认为,如此宏大的一场战争,导演能通过几个小人物的悲惨遭遇,以其中一个小人物的视角为线索,将其贯穿起来,加以整体呈现,很人性、很细节,很艺术。   

  给我留下刻骨铭心印象的,有这么几组镜头。   

  第一个镜头:几个日本兵持枪闯入教堂,惊恐地发现济济一堂的难民,几乎成千上万,他们颤抖了。在人数对比极度悬殊的情况下,教堂里变得一片死寂,黑压压的难民竟对着人数寥寥的敌人缓缓举起了双手,节节退后……麻木的面孔、恐惧的眼神、绝望的静寂,压抑得我无法呼吸——为什么,千万人竟然惧怕4、5个人?   

  我不想指责那些死去的同胞。   

  应该被指责的,是我们的政府,政府是百姓头上的天呀,是百姓的庇佑:政府强,百姓的腰杆就硬;政府弱,百姓就注定懦弱,狮子带领的一群绵羊可以打败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这是自古颠仆不灭的真理。可当时那个溃败的政府,抛弃了南京,抛弃了南京的百姓,逃匿了。毫不犹豫把他的子民推向了熊熊炮火。   

  自1840年鸦片战争拉开帷幕,100多年的中国近代史上,我们的老百姓就一直生活在腐败无能的政府统治下,骨头里早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尊严和安全感,他们,习惯了面对一次又一次战争的失败,习惯了被不同的外族占领、奴役、和宰割,如果说我们的百姓骨子里有了奴性,那也是近代一届又一届腐败无能的政府培养起来的。   

  目睹这群战战兢兢的同胞温顺地举起双手,引颈待戮,跟失去父母的婴儿一般惶惶无助,你的心能不沉重和痛楚吗?   

  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口,我几近崩溃地陷在电影院的椅子里。   

  我们诅咒日本人,诅咒战争本身,可是,除了诅咒,你还能做点什么?   

  一个民族,如果不自己强大起来,怎能指望别人不来攻击和凌辱你?诅咒或者埋怨,有什么用呢?   

  第二幕,是角川和百合子的一段不了情。   

  两人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兵营的慰安所,他进去了,她平静地躺在床上,初一接触,他惊慌而胆怯,不断退后、不断道歉,她柔声问他:“是第一次吗?”他大汗淋漓,点点头。她唇边绽开一个母性的微笑,怜惜地揽过他,拥入怀里,安抚、轻拍,好比抱着自己的孩子,叫他不要害怕……那一刻,银幕上的这个女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圣洁的光芒,宛如天使。  

  就这样,角川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   

  走出慰安所,战友问他感觉怎样,角川的回答让人震撼:我要娶她。   

  他要娶她,是的,那一刻我们相信他的话完全出自真心,他迎着战地的阳光快乐地哼起小曲,脸上有甜蜜羞怯的微笑,脚步也是蹦跳着的,那分明是个陷入初恋的年轻男人,我们在担忧的同时,有什么理由不为他纯真的恋情祝福?   

  第二次去见百合子,时间又已过去了数月,是农历的新年,角川带着礼物去看她。这是一次让人失望和心碎的见面。   

  百合子依旧躺在床上,头发蓬乱、身型瘦削、脸色发青,她显然在病中,看到角川,她没有认出他来,角川轻声地提醒着她,我是角川,换来的却是她的一脸茫然。   

  他把带来的新年礼物递给她:糖果、松枝酒、胭脂……奄奄一息的百合子忍不住低声欢呼起来,眼中也有了神采,她剥开一粒糖丢进了嘴里,喃喃地说着好吃,一边就高兴地笑了——这是一个多么天真的笑容,她看起来跟一个孩子没什么两样。可她随后对角川说的一句话却让人心里刚刚泛起的温情跌入了冰窟:她高兴地躺下去,对着角川说:来吧。   

  角川惊愕了。就这样,他顺利而草率地,也是麻木机械地,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二次。   

  到这里,其实已经完成了一个悲剧,爱情的悲剧。在宏大的战争面前,这爱情渺小如一朵浪花,不值一提。但是对于角川,这个战争中的小小士兵来说,这个悲剧却是他一生的伤痛,粉碎他心里所有美好的幻想和期盼,这个悲剧又是无限巨大的。   

  能怪百合子吗?她不过是个慰安妇,每天面对无数日本兵的凌辱和摧残,在这样的摧残里,每天来往的人如走马灯一样地换,她无暇去记得谁,回忆谁,忘记角川,是情理之中的事。 

  能怪角川吗?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军官,无力改变事实、抗拒军规去救出自己心爱的女人,他只能在他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全心全意地爱她,惦记她,他能给她的,不过就是一次小小的探望和准备娶她为妻的纯真愿望。   

  两人初见时曾有火花和激情,可惜这些火花和激情却如昙花,一纵即逝,消失在浩淼无边的战争风暴里,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第三次去看百合子,百合子已经离开了人世,角川没能见到她,慰安所的那个年老妇人问:她是你什么人哪?角川沉痛地回答:她曾是我妻子。   

  在黑暗的影院里,我忍不住哽咽起来,这么一个被人唾骂的日本兵,他能如此重情重义;这么一个被人凌辱的慰安妇,她得到了一份人间真爱……   

  我们活得平安、健康,有尊严,我们未必能得到真爱;   

  我们认为自己高尚、善良、正义,我们未必能给出真爱;   

  我们也曾在爱情里付出真心,在离开人世以后未必还有人能对我们如此展转难忘……   

  第三幕,是角川的自杀。   

  他和部下押着两个中国士兵到了郊外,却下令将两人释放,然后,在那开满野菊花的草地上,他平静地,举起枪来,自杀。   

  满地的野菊花,开得蓬蓬勃勃,蒲公英的小伞飞起来,飞起来,漫天都是,原野上一派春天的气息。   

  残酷的战争里,诗意的死亡。   

  一直在经受灵魂拷打的角川,终于解脱了。   

  走出王府井,已是凌晨,大街上还是满满的人群,游人还在,乞丐还在,夜宵的摊贩想必也都在,愈夜愈快乐的城市啊,这是和平盛世,多么安逸的年代!突然想起圣经,想起耶路撒冷,想起哭墙,犹太人尚知牢记国耻、追思故园——可见,越是和平,越是安宁,人们越是需要记得过去,记得历史,惟其如此,我们才会懂得今日这和平盛世的来之不易,并且珍惜。

  至于和平要怎样才能坚守和永远延续下去,这是一个要上升到全人类未来命运的课题,过于深奥、过于重大,就不是本文所能探讨得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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