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的意域世界,一如乐水的梭罗、喜山的缪尔、痴爱荒野的艾比等生态文学作家们,纯粹是基于对大自然与生俱来的热爱、诗意的记录、心灵的返照和自由的憧憬。他说,大自然,是看不厌的故乡延伸部分,是心脏律动的地方,是遗忘歌谣再次升起的光源之地。

  他是大地之子,不可自抑地独行于川峦、丛林、溪边、田畴之中,植树,种花,观飞鸟,赏昆虫,嗅花草,耕耘菜园,烹享野味,履行素衣农夫的守护之责,回归一种乡野生活的美学格调;他为人之父,以授人以渔的方式肩担起师长之任,临摹自然,白描物情,速写禅语,参悟生命,裹着泥香和温度的文字洇染着乡野之美、诗意的草木气象、自乐乐人的心灵牧场、寻意探花的神性和道悟,成就了不教而教的写作范本——《大地理想》。

  作家傅菲的散文集《大地理想》由“横峰春欲迟、荣华山已晚、婺源合人老、江水忽如寄”四辑组成,内容丰赡,境域自由,诗意芬芳,神性自然。自然的美,四季的原色,万物的轮回,大地的纵深与骨骼,河流的轻吟与凉润,寄生于大地之上的人们与洵美且异的乡野生活……这些可依托或有迹可寻的具象,逐一被傅菲赋予了美和灵性、仁爱和担当、悲悯和自由精神等生命内核,警醒着世人,如何贴近大地,聆听生态密语和时光行吟,自觉地寻访一个真正的人的理想生活和诗意的精神寓所,把自我还原为一个初洗的婴孩。


  一、洵美且异的乡野生活

  有生命的自然,是生态的,是审美的,也是与生活息息相通的。

  一个会用美学眼光瞻仰自然、任心由性且陶醉于自然的人,朴雅中沾一点俗,就是自在自然的生活之师。傅菲算得是其中翘楚。

  堰卧的矮山冈,层梯级的山地,整饬的田垄,平展展的菜地,炽燃山野的漆树,绿织毯一样俊美的村子,绿幽幽的秧苗,素净灰白的稻茬,羞嫩的桂竹笋,露地而晒的白鸥,宛若走进了一个层次分明的世外桃源,神清目爽。

  满山坞雀儿一样站立的花(朱雀花),一袭白袍的圣僧(梨花),白灿灿的蛇床花,须绒软软的芦苇花,翠翠白的柚子花,莹莹白的忍冬花——目光低些,再低些,这些摇曳的花带着野地之美,纷扑进你的视野,连同潜隐的记忆,一并淹没了你。

  苦竹林里,大山雀三五只,唧唧喳喳地跳来跳去。两只斑鸠站在冬青树上,像一对小沙弥。黄鹂浮在芭茅杆上,啾啾啾啾,音译起来:去去——就来,去去——就来。鸟声使山谷的空寂有了重量感:沉沉下坠,向低处滑下去。——卑微若小鸟,它们是大地的子嗣,也有自己的天堂。它们活着,有活力的存在就是生命价值和审美价值。

  而大地母亲怀着柔韧而慈悲的爱意,照顾着她所有的孩子,一视同仁。

  山峦,无论在哪个季节,它都会淋漓尽致地铺展野性之美,像老虎的斑纹。现在,枯木哀哀,岩石赭赭,竹林幽幽,野花夭夭……叮叮咚咚的信江,啩叽啩叽叫的短耳鸮,嘎啦啦的黑头果鸽,吧啦吧啦的苇莺,鵐嘁嘁嘚的黄眉苇……于清越的圆舞曲中,闭眼,聆听,冥想,或许,你的脑海里想必也会翻卷出巴勒斯《醒来的森林》中那一幕幕天人合一、人与鸟一家亲的心灵画卷。或者,误入法国画家柯罗的《枫丹白露的树林》中,在肆意奔流的丛林中,找不到出口。

  傅菲的散文,若风中的蝶,惊起的是叮叮当当的环佩之韵,摇曳多姿。赋比兴,信手拈来,却极富自然趣味,潽出了活色生香的视听享受,也勾连出了味蕾的幸福体验。

  橄榄色、青草味、滑而不黏、甜而不腻的沙蜂蜜,粘着枫香坡山香辣绵的山胡椒酱,可口的苦槠豆腐,香脆浅炸葛藤中的幼虫,一入读者之目就联动得满口生津。

  傅菲不但有美食家的品味,也是厨夫中的一把好手。他喜食野蜂蜜、喜尝原味菜肴。他最拿手也最嘉许的美味,都是由自然食材配传统做法精酿而得的原味。

  一只羊焖成一锅羊肉。第一关,去骚味。剔羊排,切方块,和萝卜旺火同煮半小时,捞出羊肉,换水及萝卜,再而三;第二关,羊肉入瓮。添辅料,加配料,封瓮口,用木炭火焖两个小时……如此繁复的工序,傅菲端得是一本正经地记录,并以超常的耐心耗费数个小时去侍弄那一锅羊肉汤,乐在其中!

  还有贴着桥体葱油地长的地衣,苦槠豆腐的清香,雕鸮(稀有物种)炖天麻治偏头痛的良方子……原汁,野味之美,还有养生和心魂的享受,于行行叠行行的字缝间回香,潽出了生活的美味,释放隐而不露的生命密语。

 

  二、诗意的草木气象

  傅菲是一位会写诗的散文家。有评家说,《大地理想》的内核依然是诗。笔者也深以为然。

  幽情的桂竹,柔软又刚硬;墨绿的枸骨树,孤独又坚忍;素面朝天的婺源,湿润,温婉;天涯之徒的鸳鸯,纵情加欢爱……心目开合处,皆是浓翠暖色,令人莞尔。

  听听星星的心跳,仿佛看见万物的前世,今生,还有可不知的来生。——一笔思绪跳荡的通感,就葱茏了不染尘的心,纷飞的思绪也悠然而升。

  在从未来过的山野,没有听到高山流水的琴声,能听到钟声,也是有福的。咚——咚——一只有力的手,粗壮。一张慈祥的脸,圆润。咚——咚——把所有的声音盖住了,使静寂有了金属感,可触摸。——于荒山深径,钟声似鼓,叶落如血,深秋的苍凉和静寂全都有了金属质感。邂逅的那人必定是有福的了。

  夕阳最终落下山梁。像一枚果核,被天空吞进。——巧用“一枚果核”,诗意地诠解了“夕阳、山梁、天空”万物总归一体的宿命。

  桃花不是开的,而是裂,把最绚烂的光阴,裂成花瓣的形态。——弃“开”收“裂”,带出丝帛裂锦之响,桃花之嫣然,即已可触可感。

  (桃)花还没完全撑出来,像一个女人,渴望爱又不知怎么去爱,把爱含在眼睛里,把火焰含在水里。——春山静远处,一个绣花扑蝶的倩影,于摇曳的香氛中,袅袅然俏立,托出了人面桃花的诗意,又不落俗套!

  山峦是一个馒头形,雨丝垂落,锃绿的树林有艳红的枫树和麻黄的山毛榉潽出来,彼此映照,夺目奔放。——在陌生化的寂静中,玲琅的声光形色,融入雨丝垂落的乐音,一瞬而得丰满的即视感和跳荡的节奏。

  油菜花吐出金黄的蕊,羞赧地伏在枝梢上,安扎一个营寨。——拟人化细节,模拟油菜花那一股子小女儿不胜娇羞之态,别出心裁!

  (高山野茶)杯里便浮出云海,浮出偶尔露峥嵘的山尖,浮出四季,浮出古老的银河。——于澄明的宁静中,以通感手法倒映出的活态自然,浮在水面,浮在茶艺爱好者的心尖上,欲走还留,映现出海市蜃楼的旧时光。

  乌梢鞭(蛇),盘踞在窝里,像一根乌黑黑的稻草绳,它盘踞在菜地上,像一堆牛屎,整天懒洋洋,一副谁踩牛屎谁倒霉的样子。——是喜,是厌,是爱,是恨,景里寓情,事内藏理,片言只语间,其物性、其情味、其禅悟,即昭然若揭。这也是傅菲“一切景语皆情语”的笔力所衍射的远方。

  旧词,旧诗,新诗,串珠般的引用与穿插,恰到其时,恰如其分,将发散性的内涵展延到更幽微之境。《山中》,王维竹林馆的静寂,与禾雀馆一样的画境诗意——红絮稀寡的林阵中,溪水清音,翠竹亭亭,九曲回肠的山道上,一个彳亍的湿衣人,遥望着白雾迷茫的远方。人与物,动与静,清晰与朦胧,和美地共守一份大美与静谧。

  徜徉于诗意的场域中,枕涛而眠的月亮,萤火流曳的夜空,赫然而立的千年银杏,已霜变的杂木,飞坠的芭茅花,梯级的山垄田,饱满的谷粒,掏空的坚果做成的哨子,人字形草棚前演昊主持的苦修与打坐,死可复活的青黝,崇山的暗香与淡雅,形色可人的情景在场,丰沛清醇的思想肌理,一旦融入了小提琴般诗意的音韵,草木世界便拥有了主观的激情和不可复制的灵性,本真又纯净。


  三、自乐乐人的心灵牧场

  梭罗说,在大自然里,可以找到最甜蜜的温柔,最天真恩惠鼓舞人的伴侣。

  自小生活在灵山北部山区的傅菲,凝望大师的灵魂悦动,回温大师的生活方式,拥抱了极简生活。在拜金浮华的时代,他抛开都市生活的虚浮世相,鸟一样投奔山林的怀抱,以自己的心灵去浸透山林,感受自然魅力,体察真实生活,道悟生命意义,拓展存在维度,甘于做个大地理想的追梦人。他,与大地、与河流、与人和草木鸟兽,以自然性的普世伦理而通达,以人文性的赤子情怀而联姻。因此,大自然是他圣洁的坚持和朝向,也是他信仰的写作和心灵的牧场。

  山谷寂寞,花开寂寞,羊咩也是寂寞的。斗米虫在木心里蜷曲三年才蜕蛹,是寂寞的。万物的枯荣,是寂寞的。——深山幽谷处,枯荣又荣枯,万物皆寂寞,但这空寂中又实藏有一抹可意会的暖意与生机。

  在爱、慰留、客居、别离和爱的人生孤旅上,傅菲怀揣着初洗的婴孩之虔敬,行色,疾走,追思,默想。偶有良伴,但更多是一人独行,也许孤独,但,他并不寂寞。他回应说,一个人,当他完完全全拥有自己的时候,也是他充盈的时候。

  于地理的位移和季节的更迭中,傅菲用步履丈量了大半个中国:饶北河,信江,皖南,南浦溪,婺源,大武陵,横峰新篁,源头村,驼里岩,葛源盆地,披云山,月亮湾,廊桥……傅菲爱行走,爱植物,也爱动物和羽毛标本。他智捉黄鼠狼,用柴灰孵野鸡,看鸬鹚捕鱼……潜移物化中,他和他的文字也沁浸了植物性和自然性,真实地记录了整个行程——茅草丛生,杂花生树,木叶纷披,石岩环抱,虫鸟鸣唱,醒目弥望,光影婆娑……

  自然万物是我们的血亲。

  葛源盆地上的人,把头上的太阳,当作一盏长明灯。这是一个梦想升起的地方,是一个信仰不会泯灭的地方,是一个热血可以点燃火把的地方。葛源盆地,带来亘古的死亡,也带来永年的生命。——这一群有梦想和信仰的人,在热血点燃火把的轮回中,或生,或死,都是永年的生命,亘古的存在,红色革命的血性之链就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而,一个人,只要他贴近大地,贴近自然,就能和自己相处,找回自己。

  和自己相处,他(或她)的心脏,就是一座安静的教堂。

  那里,有运送种子的翅膀,有显灵的花魂,有重量的寂静,有悲悯的光,有蓬勃的力,有不会泯灭的梦和信仰……安暖,虚静,祥和,一颗布道者的心之殿堂。偶有暗潮潜流,也能自弃浮躁,补虚就实,救赎灵魂,致虚守静。

  在苦累叠加的行旅中,傅菲乐走,客居,享思,涤心,素写,锻炼了体魄,涵养了精神,提纯了灵魂,担当了大自然的布道者。

  爱人间,就种一棵树吧。种树吧,这是我们在逗留过的人间最美好的纪念。

  傅菲又呼吁:人生无非是把每一天的路走好,每一天的饭吃好,每一天的觉睡好,每一天的事做好,宽宥他人,善待自己,布道自然。

  他的生活信条,也是根植于大地理想的“翅膀”。

  是翅膀,把鸣叫声搬运到高枝,把生命视作高远的飞翔。

  荒漠漫漫,千年的风沙吹拂,墓群像一张生命的凭证,紧紧攥在大地的手。

  物各俊其美,树各活各态,人各活各态,也各味其果。——见证万物生长,见证人类生活,见证墓群与梦想齐飞,见证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见证每一个被忽略的细节,见证每一个被温柔以待的时光,自乐以乐人。只因,一切都是源自于对生命的敬畏和馈赠,如冬雨之中的大地,简单,静穆,赤裸和明快。


  四、寻意探花的生命美学

  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

  李奥帕德《沙郡年纪》,以土地伦理阐释人与自然的关系,被誉为自然保护运动的圣经。从生物学视角论,他又补充说,优美胜地,自然圣殿,土地群集,才能保存生物部落的完整、稳定和美感。

  或许,傅菲生命美学语境下的道悟与神性,源自于斯?

  水渠积满了将腐的树叶。一群指长的勾嘴鱼和十几条红鲤在腐叶里,悠游。如果有月色,红鲤会是一枚蜕变的映月。——在流逝与复活的时间场里,红鲤,是映月,而非红鲤,一切都是显在而原生的,没有你我他,本源一体。

  芦苇在深秋会开一支穗状的花,白白的,坚韧而孤独,独自摆着眉梢。——芦苇及人,联想若飞,道出了万物衰变中的自然理趣。以暗喻示人,衰老是不可避免的。

  油菜花不只是一种花,更是我们对故园情思的培育和绽放,是一个生根发芽年复一年轮回的故园符号。——油菜花,作为故园符号,悬挂在寻意探“花”上,以乡愁的形式返璞归真,回归大自然。

  在文字的丛林中,越山坳,趟湖泊,穿红枫树,瞻望千年苦槠,温习牲畜、水井、教堂、演昊主持和村人等生命之源,邂逅古往今昔的诗文,呼吸自由了的人的气息,体味柳絮逗春雨的灵气,不期然间,于《大地理想》所营造的原生态的时空交感中,破道而悟,道悟即得。

  然,人间在近处,我在更远处。文字在心,神性会在更远处的远方?

  不!“我始终相信,当我远望或深入恬淡的原野,神会来到身边。”傅菲如是说。

  老木朽于深山,是一种静守,也是回归,化身山野即是魂归来处。——一段朽木,激活了傅菲关于自然枯荣的辩证思考。

  青黝是死可复活的,干枯了,浇几次水,又黝黝地发青了,是永远也不会苍老的。我们完全可以这样祝福自己:像青黝一样活着,卑微,但无畏岁月苦寒。——死可复活的青黝,又带给了他和人类无视卑微、无畏苦寒的心灵寄托和精神支撑。

  因此,一场雨,一滴霜露,一片飘叶,一支草芽,一池蛙鸣,一挂月色,也都各有了生命的喻示和神性的闪光。

  整个大地都在翅膀之下,没有比翅膀更高的峰峦。天空的道路,是翅膀的道路。——翅膀,天空,道路,大地,一组司空见惯的关键词,却排列组合出一套迷踪拳式的神性魅力,让隐喻秒显真身。

  空落的山谷,是冬季的原始圣殿;荒芜是因为要把最重要的一部分空出来,留给将至的人;空落是因为我们的内心需要被一种不着痕迹的东西灌满。——于层层递进中,由物及人,乃至心灵,空落的思想内涵,像孔雀开屏,赏心悦目,精神旨趣也了然于胸。

  我们活着,以告别的方式续存……没有视觉的火与热,唯有体触的静与血脉的清凉。死?以告别的方式,续存。佛说,彼岸无生无死。傅菲则说,死呈现的是另一种活着,人生,就是“生”,且只有“生”。

  在道性思维的生态诠释下,自然的荣枯,生命的生死,心灵的保洁,精神的长跑,大地伦理的传承与递延,它们像极了平湖秋月,一池静水漾微澜,足以慰安世人所有的迷惘、悲伤和苦痛,抚平时光的印痕。

  傅菲以自然的生命意识和生态行为为逻辑起点,通过《大地理想》,以多个叙事扇面铺开内容,展览自然的物性、景气、生命的诗意、禅性、道悟,营构一种集乡野生活、自然生态、草木气象和生命美学于一体的山地美学,呼吁一种自然人生活的理想模式,复兴自然与人类的原始关系,憩息于圆融自洽的心灵牧场。

  傅菲亮开嗓子,领唱——

  月光光,照四方……竹林沙沙沙响,城市的夜空雾霾太深重。

  月光光,照四方!谁在应和?

  种树吧!一棵树,一种相思;两棵树,两种相思……相思春天,相思幸福,相思一场铭心的际遇。

  从自己做起,种一棵树,用爱自然的方式去过一生,做一个布道自然的人。

  未来某一天,人类定有希望际遇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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