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运河的水总在黄昏时泛着碎金般的光,凤妮赤着脚坐在堤岸上,脚边围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她哼着歌,嗓音清亮,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远处传来笨重的脚步声,大柱扛着竹竿跑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

  

“给!”他摊开掌心,两只草编的蝴蝶颤巍巍立着,翅膀上沾着露水。凤妮咯咯笑,将蝴蝶别在辫梢,辫子一甩,惊得鸭子扑棱棱跳进河里。


  八十年代的苏北,村庄像一枚青橄榄,苦涩里裹着甜。小时候,凤妮因为生病治疗不及时,落下了后遗症,得了癫痫病,也就是农村人常说的“羊角风”,凤妮的病像一片阴云,村里孩子躲着她,唯有大柱不同。他替她背书包,用衣袖擦净她发病时嘴角的白沫,再背她回家。运河边的老柳树下,大柱总说:“凤妮,你唱歌比广播里的还好听。”凤妮便仰头望着枝叶间漏下的光斑,轻声唱:“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歌声随柳絮飘到很远。


  (二)

  农村的孩子,放完学回家还要去干活,割猪草,作为已经不上学的疯妮,也不可能在家清闲。终于有一天,疯妮娘东借西磨,凑了一点钱,买了一群鸭子,说是让疯妮放鸭子。


  靠在京杭大运河边,作为鱼米之乡,河流纵横交错,养鸭子还真是不错的副业,就这样,每天清晨吃过饭,凤妮准时赶着鸭子出门,到村西头的大河沟里面放鸭子,鸭子在河里觅食,凤妮有时割草,有时躺在毛茸茸的野草坪上,望着蓝天白云,自由自在地放声歌唱,晚上,夕阳西下,凤妮会赶着鸭子,准时回家。


  大柱和风妮是邻居,因为有些笨拙,小伙伴都叫他傻柱;自从辍学后,干地里的活年龄还小,但是,弟弟妹妹上学也要花钱,家里比较拮据,为了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于是,家里也七凑八凑地买了几十只鸭子,就这样,大柱也从此开始了放鸭子的生活。


  每天清晨,大柱和凤妮准时赶着鸭子出门,两家的鸭子好像有种默契,一见面自动汇合在一起,晚上回到村里,会自动分开,一点也不用担心,两家的鸭子会弄混。中午的时刻,鸭子在河里觅食嬉戏,凤妮躺在草地上唱歌,大柱跑到河里逮鱼,午饭的时候,就在岸边的大柳树下,风妮就把娘做的好吃的给大柱吃,大柱,就把捉到的鱼,分一部分给凤妮,有时来了风雨,大柱和凤妮就在大柳树下,支起塑料布,遮风避雨,岸边的这棵大柳树,就成了他们二人快乐时光的见证,而这一对早出晚归的小伙伴的身影,成了村里人不能忘却的记忆。

  

每天早晨,凤妮和大柱放鸭子嘎嘎欢叫的声音,唤醒了沉睡中的乡村。在村庄弥漫的炊烟里,他们赶着欢快的小鸭子,一起默契地奔向自己幸福的乐园,这是凤妮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了。


  有了大柱的陪伴,凤妮娘心里踏实了许多,而凤妮,也从一个人寂寞的独处中,多了一个关心她,能和她说话的伴。也许是受到快乐心境的影响,凤妮的羊角风病,很少再发作,日落余晖下,在村头的小桥上,一对少年开开心心地赶着鸭子,回家,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三)

  十六岁那年,凤妮的辫子剪成了齐耳短发,大柱的喉节突兀地凸起。两家鸭子依旧每日汇成白浪,在河面荡开涟漪。


  变故始于提亲的鞭炮声。邻村瘸腿的木匠、镇上的鳏夫接连上门,凤妮缩在灶台后发抖。大柱踹开家门那夜,月亮格外冷:“我要娶凤妮!”父亲抄起笤帚砸向他后背:“娶个疯婆娘?你想让全村戳断脊梁骨!”


  运河突然变得沉默。大柱被反锁在柴房那三日,凤妮抱着鸭子蜷在老柳树下。树皮上还刻着歪扭的“柱”和“妮”,是十二岁那年用镰刀划的。她发病了,指甲抠进树根,嘴里全是泥腥味。


  (四)

  南下的绿皮火车带走了大柱。凤妮出嫁那天,胭脂混着泪,在嫁衣上洇出暗红的花。过桥时她突然挣脱人群,提着裙摆往河堤跑,金镯子坠进淤泥里。迎亲的唢呐声追上来,她望着老柳树的方向抽搐倒地,像一片被踩碎的月光。


  大柱在工地收到信时,信封已被雨水泡烂。唯一能辨认的是结尾一句:“柳树抽新芽了,柳絮又飘起来了。”他攥着信纸蹲在钢筋堆里哭,任凭泪水在哪充满稚气的脸上流淌,大柱哭得像当年被夺走草蝴蝶的孩子。


  (五)

  大柱回来了,他穿着凤妮补过的旧褂子,口袋里塞满晒干的槐花——那是风妮最爱别在鬓角的。柳絮正纷纷扬扬落满河面,人们发现大柱时,他斜靠在那颗大柳树下,农药瓶滚在树根旁,蚂蚁正绕着瓶口打转。


  第二年开春,一队运沙船撞散了鸭群。有人说看见凤妮追着鸭子跳下河,红头巾在水面浮了一瞬,便随漩涡沉入河底。老柳树后来枯死了,根却死死扒着河岸,像一对交缠的手。


  如今运河边立着两座矮坟,没有碑,清明时总有人摆上一把野姜花。放羊的老汉经过,总跟孙子念叨:“瞧见没?柳絮飘起来的时候,千万别在河边唱《九九艳阳天》……”

  

风掠过水面,恍惚还是少年时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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