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与陈先生相识相交相处整整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1976),毛主席的“读点鲁迅”的“最高指示”在全国掀起了学习鲁迅研究鲁迅的热潮。当时,我是一名乡下的语文教师,喜欢鲁迅的作品,敬佩鲁迅的人格,景仰鲁迅的犀利,崇拜鲁迅的深刻。决心认认真真地“读点鲁迅”,但是,苦于地处偏远,消息闭塞,资料奇缺。真是一筹莫展。正在我寻寻觅觅的时候,当年3月18日的《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署名“北京第八女子中学 陈漱渝”的纪念北女师大学潮的文章(可惜我把题目给忘了,但我记得副标题是《学习<纪念刘和珍君>扎记》),那文字、那文风、那文情,那翔实的史料,那鲜明的观点,一下子让我由衷地敬佩。于是,我斗胆给陈漱渝先生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我学习鲁迅的迫切愿望。信发出去,我对先生能否回音并没有多大的希望。虽然同是中学语文教师,毕竟人家是京城名校,而我只是乡野草堂。


  信发出去十天左右,我接到了陈老师寄来的明信片。老师告诉我他已经调入北京鲁迅博物馆,工作在鲁迅研究室。明信片上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却让我欣喜若狂。这个小小的明信片点燃了我学习鲁迅的欲火。我选择了鲁迅的《自题小像》《无题》等诗歌,在全公社的教师培训班上讲鲁迅的作品,讲鲁迅的思想,讲鲁迅的精神。一时间,“读点鲁迅”在我们公社的教师中形成了一股热潮。兴山小学的年轻教师李春鸣用尚显稚嫩的诗歌《鲁迅咏怀20首》表达了教师们学习鲁迅的热情。其中有两首如下:


  欲谋救国别故园,

  奋起东棹度华年。

  弃医从文皆幻影,

  蓄志以血荐轩辕。


  谁言死去万事空,

  旗手引我望寰同。

  夙愿不呓封侯梦,

  乐将遗产尽继承。


  从那以后,我和陈老师就书信不断。陈老师热情地鼓励我帮助我,经常寄一些有关鲁迅研究的书刊。我家书柜里的《鲁迅日记》《鲁迅书信集》《鲁迅研究月刊》等珍贵的资料都是陈老师寄来的。陈老师还介绍了许多专家学者帮助我,如天津的鲍昌、山西的李文儒、上海的柳老师、聊城的薛绥之等,都给过我很大的帮助。陈老师还联系黑龙江大学、山东大学、临汾师院等大专院校给我寄资料。开阔了我的视野,丰富了我的知识。


  陈老师每有新作问世,总想着寄给我。我真真地是“久旱逢甘露”!记得,老师的《鲁迅史实新探》后记中写道,老师是在十分艰苦的条件下坚持写作的。酷暑炎热,老师把桌子搬到稍稍通风的楼道中,摇着扇子写作。这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一直鼓舞着我,激励着我。老师先后寄给我《鲁迅与女师大学生运动》、《鲁迅在北京》、《鲁迅史实新探》、《许广平的一生》、《民族魂——鲁迅的一生》、《鲁迅语录》、《一个都不宽恕——鲁迅和他的论敌》、《说不尽的阿Q》等。每每有新书寄来,我都和朋友们争相传阅。所以我们说,老师帮助的不是我一个人。


  在陈老师的精心帮助和热心鼓励下,我的所谓“鲁迅研究”在我们县也有了一点小名气,做了一点小成绩。我无以报答老师,只能经常给寄点我们这里的土特产,松籽了、黄豆了,木耳了等都微不足道。而老师每次都是一谢再谢,弄得我实在不好意思。


  就这样,我们书来信往,从1976年到1997年我们神交了整整20年。其间,我们有照片“相见”。老师那张独立海滨的照片一直深深的记忆在脑海中。海风吹拂着老师的襟袖,传达着老师的智慧和善良;海浪荡漾着,洗涤着世俗的斑斑点点。


  那时候,整天忙于工作,忙于生活,没有机会拜见老师,这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直到1997年4月底,我去庐山参加全国中语会年会,我特地在北京逗留一天,我一定要去拜见老师!


  那是我文革后第一次到北京。首都的一切都是丰富的,一切都是厚重的,一切都是神圣的。但是,我无心去欣赏这一切的一切,只盼望着早点见到陈老师。那时我还没有手提电话,没有办法事先约定。我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阜成门内大街宫门口二条19号的北京鲁迅博物馆。我站在博物馆的大门前敬仰着,站在“老虎尾巴”前忐忑着。巍峨的大门上,叶剑英元帅题写的“北京鲁迅博物馆”七个大字十分醒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正对着大门的圆形草坪上,几株青松傲然挺立,鲁迅雕塑坐落其中,两眼放射着犀利的光芒。我怯怯地请门卫的小战士通报一下。小战士听说我找陈漱渝老师,立刻现出几分敬意:“陈老师可是我们这里的大学者大专家啊!”小战士告诉我陈老师刚刚出去,大约要下午才能回来。


  我和送我来的学生杨丽娟一起到胡同口的小饭馆边吃边等。


  下午一点半,我又一次来到鲁迅博物馆的大门口。小战士告诉我:陈老师回来了。小战士电话通报后让我在门口等候。我静静地站在大门口,不错眼珠地盯着院内。不一会儿,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大门右侧的拐角处走了过来。啊!是他,是我想念的陈老师!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老师。我疾步跑了过去,紧紧地握住了老师的双手,眼泪突然涌上了眼眶。老师把我带进了他的办公室。这时我才知道,老师已经是鲁迅研究室的主任,是研究馆员。陈老师听说我是去庐山参加全国中语会年会,就高兴地夸奖我在工作上的进步。这时,进来一位年近花甲的女老师,认真地和陈老师讨论当年北女师大学潮的史实。他们静静地讲着,我默默地听着。女老师走时还十分客气地说:你这里有客人,不好意思。她走后,陈老师告诉我她是当年被北女师大开除的女学生郑德音女士的女儿。他们对学术的认真精神,对历史的客观态度,感染了我,教育了我。临走时,陈老师把他编著的《一个都不宽恕——鲁迅和他的论敌》送给我,并认真地签上:“庆丰惠存 陈漱渝”。老师还叮嘱我:“你从庐山回来,我请你吃饭。”可惜,我回来时没有在北京停留。


  这后来的几年,我们仍旧是书信往来,偶尔也有电话联系。一次我把我业余时间写的《一代伟人的情愫——毛泽东主席的三首情诗的赏析》寄给陈老师。老师来信肯定了我的钻研精神,并中肯地指出:研究不是罗列材料,贵在出新。让我受益匪浅。


  2007年,我退休了,时间富裕了。再加上儿子在北京,我每年都要去北京一两次。


  2009年正月,我第一次到陈老师家做客。


  陈老师家住在阜成门外大街的一个临街的居民楼。他家是三、四两层单元楼。三层是居室,四层是书房。居室简简单单,书房汗牛充栋。师母是一位退休的高级语文教师。陈老师把我领进他的书房。我们边饮香茗边谈以往。


  在陈老师的介绍下,我又认识了鲁迅博物馆的陈列部主任肖振鸣先生。肖先生是一位版画家,是陈老师的好朋友。我每次去北京,陈老师都带我们俩一起吃酒,一起唱歌。


  2013年,我建议肖先生到鲅鱼圈来搞一次鲁迅读书生活展览,同时建议陈老师来鲅鱼圈讲学。陈老师很愿意成行。他说,他外公王时泽早年曾经在营口港务局供事,他想看看外公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我和当地的文化局联系后。文化局正式向北京鲁迅博物馆发出了邀请。6月21日陈老师到了鲅鱼圈。我去宾馆看他,他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他的新书,还有好酒好茶,他笑着说:你好这口儿。他指着那瓶精装的正宗北京二锅头。


  22日,鲁迅读书展在鲅鱼圈图书馆拉开帷幕。区文化局长赵瑛女士亲自主持开幕仪式。陈老师和北京鲁迅博物馆的何副馆长与区主管领导及文化局长一起为展览剪彩。开幕仪式结束后,陈老师在图书馆的大会议室为全区的青少年代表做了“鲁迅的读书生活”的专题讲座。老师的讲座,深入浅出,富有哲理而又不乏幽默,博得全场一阵又一阵的热烈掌声。


  讲座之余,我和图书馆的李主任陪着陈老师参观了营口港。站在墩台山上鸟瞰这全国第八大港,波涛滚滚的海面上停泊着挂着各国国旗的巨轮,码头上隆隆的机器声鱼贯入耳。陈老师指着码头说:这是外公当年工作过的地方。王时泽先生早年与杨开慧的父亲杨昌济同学,留学日本又与秋瑾女士同学,并一起参加了早期的民主革命。1922年,张作霖任命沈鸿烈任东北航警处处长,沈聘任王时泽为东北航务局局长兼东北商船学校校长。抗战胜利之后又曾复出担任东北航务局局长,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前夕卸职。


  在营口港一号门的大门口,陈老师要我为他拍一张照片,他说要拿着这张照片向年过九十的小姨妈“交代”。


  陈老师是鲁迅博物馆副馆长兼鲁迅研究室主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九届第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华文学史料学会副会长、中国丁玲研究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南社及柳亚子研究会理事。他曾说对鲁迅有一个全方位的观照。“该仰视的时候就仰视(充分肯定),该平视的时候就平视(沟通交流),就是我不要匍匐着研究鲁迅,不是拜倒在他的神龛下,而且有些时候我要对他俯视,俯视不是藐视,而是我要站在当前时代的最高点来看他,看他的那些言行,历史的作为。他发表的一些观点,有些是具有普遍性的,有些只是拘于一时一事,不能普泛化,当成万世不变的准则。他写的文章,都有一个特定的历史环境,特定的针对性,现在我们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了,所以在很多问题上我们更应该比他看得全面一点儿,做一个深入的分析。一味地仰视或是匍匐着,那只能说明我们是没有出息的。鲁迅还是希望我们把他当成梯子,当成垫脚石跨越他的成就。”这样一位学术大家,视我辈为朋友,常常发来的那些令人在开心中又让人深思的短信,从这些短信中,我们看到了陈老师对人生的豁达态度,对社会时政的殷殷关心与深刻批判,以及他的思想、性格的与时俱进、时尚、幽默与友善。


  人们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要说:人生得一良师益友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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