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天依然冷着。
我的爸爸缝制了一个尺把长、一拃宽的棉垫,厚厚的、喧腾腾的。我依稀记得,那是个古铜色带黄道道的条绒布,爸爸用大针脚,粗棉线,缝了一个晚上。然后用宽布条把棉垫绑在了自行车后座上,大手拍了拍,说:“保证不硌屁股。”
爸爸又从小柜子里取出一条长长的围巾,把我的脑袋和细脖子包起来,给我戴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白纱布口罩。蹲下身来,摸摸我的头说:“这样就不冷了,明天咱们回家。”“坐自行车回家?你摸不着路咋办呀?”我的语气里明显透着不安。爸爸咧嘴笑了,我的脸红起来,突然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傻。“摸得着路,一路向南,就能到家。”爸爸轻轻地安慰我。
早晨六点多起床,简单的洗漱,爸爸真的骑自行车带我出发了。我们的家,在皖北的乡下小镇,离商丘市一百五十公里。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六岁,爸爸三十三岁,第一次骑自行车带我跑长途,我既新奇又担心,可清冽的空气,新鲜的晨光,很快让我兴奋起来,把担心忘到了脑后。
坐在后座上,眼前是爸爸高高的脊背,我紧紧地抓住他的褂子下摆。面向东方,我看着天边光影变幻,看到圆圆的太阳挣脱彩云的拉扯,跳出云端,蹦上树梢,橘色的霞光霎时便洒满了天地间。太阳一出,天渐渐地暖和起来,爸爸怕我犯困,时不时地大声唤我。
早春的风,已经失却了寒意。公路上车少人稀,偶遇的大货车呼啸而过,卷起来草木和土腥的味道。长途客车慢吞吞地上上下下。路两边光秃秃的泡桐树,枝枝桠桠已泛起绿雾,暴露的鸟巢,像一个个小松鼠立在树枝间随风跳动。硕大树冠的苦楝树,摇动着一树的黄褐色楝枣子,在朝霞里,闪烁着暖暖的光,迎接着新芽的复苏。
爸爸已经做好了预算,以每小时十五公里的速度骑行,再加上路途小憩,十三个小时就可以到家。可他却忽略了背后还有个“包袱”,那就是小小的我。一路上吃吃喝喝,撒尿打嗝,不急不躁。路边摊上几分钱一个的溏心变蛋、芝麻烧饼、油炸麻花,都成了我的大餐。就这样走走停停,在太阳西斜,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爸爸把我带到了皖北一个叫“大杨”的镇上。这里离我们的家还有三十公里。
昏暗的电灯泡散发着懒散的光。在小旅馆里吃了面条,爸爸就把我扔进被子里,疲惫的他很快进入了梦乡。刚睡一会,我觉得身上奇痒无比,我大声叫唤,爸爸爬起来,打开自备的三节手电筒,灰白色的被里上几个黑色的大虱子映入眼帘。爸爸迅速找来店家,更换被子。这次爸爸有了经验,把被子反过来盖,白色被里朝外,迷迷糊糊,我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小旅馆已是鸡鸣狗吠,房顶上缕缕炊烟。
时光流逝,一晃几十年。今天,甲辰腊月十二,是我的爸爸周年祭日。陵园里的小河水冻成了镜子似的薄冰,阳光照耀下,冰面上闪现着斑斑点点的光圈,低垂的柳枝默默无语,散落的枯黄柳叶儿也融进了冰层。已是三九隆冬了,再过二十多天就立春,节气一到,新柳芽儿又会绽立枝头。只是我的爸爸再也不能带我长途跋涉,他静静地躺在墓碑下,看不到我泪湿衣衫……
去年夏末,我和爸爸聊起许多陈年旧事。爸爸说:“家在穷乡僻壤,当时不通汽车,每次回家兴师动众,劳烦家人骑自行车来接站,还不如我自己骑车方便。”后来,爸爸多次骑自行车带我往返商丘亳州。无论是寒冬的凌晨,还是夏日的夜晚,自行车后座上,我的小手抓住爸爸的衣衫,就像一根脐带,把我和爸爸连在一起。在我幼小的眼睛里,爸爸是强大,是力量,是我心里的高山。
可爸爸却说,那不是强大,是年轻,年轻才是人最大的本钱。爸爸二十多岁的时候,正值六零年大饥荒。当时部队炮校的伙食定量每天只有7两和几毛钱的补贴。爸爸省吃俭用,把积攒下的饭票找司务长换成粮票。靠着一身醒目的绿军装把二十多斤粮票和几十块钱从南京安全地带回到了皖北老家。我的奶奶拉着瘦削的儿子泪如雨下。
看着饿得奄奄一息的我小姑,爸爸把口袋里的零钱也掏出来放到我奶奶手里。最后只剩下五毛钱,用这五毛钱,他神话般地返回南京。一天只喝几口水,没有饭吃,夜晚火车站的街边,掏出仅剩的两毛钱买个小薄饼,里面是少许茅草根,刚咬两口,就被身后闪出的一只黑手抢走。爸爸说,那是个多灾多难的年月,饥饿让人连叹口气都费劲,能活下来不易啊。
吃过生活的苦,才知日子的甜。爸爸说:“现如今有吃有喝,日子过得快着呢。”爸爸妈妈年轻的时候吃苦受累,养育了我和俩弟弟。人到中年,爸爸又不厌其烦地照顾生脑梗的我妈。该歇歇的老年期,爸爸又被痴痴呆呆的我妈缠着。爸爸对我妈妈的好,点点滴滴,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
记得五年前妈妈骨折躺倒,弟弟去火车站接我。我问,爸爸咋样?弟弟说,爸爸在家给你包饺子呢。爸爸知道我爱吃饺子,当时他已八十四岁,非要自己剁馅、擀皮,一个个捏出来,煮给我吃。爸爸在部队学的快速包饺子法,饺子皮对折,左右手大拇指食指一压再往中间一挤,饺子秒成。可爸爸说,那样包,饺子边中间容易有面疙瘩,吃着硬。只要是给孩子吃的饺子,他总是一点一点捏边,薄皮大馅。
推门进家,我站在厨房门口。透过玻璃门看到案板上圆圆的篦子上摆满了饺子。爸爸两手面粉还在忙活着。他站在厨房里的侧影,定格在了我的心上。
我和俩弟弟有福气。那么多年,爸爸细心照顾我的妈妈,没让我们分过心。他总是说,你们好好工作,家里有我呢。我的爸爸更是心疼孩子,不想给孩子添一丝麻烦,说走就走,几分钟的功夫,就和我们天人两隔。
我站在陵园的门前,想起来爸爸妈妈在世的时候,“老家”是他俩永不枯竭的话题,是他俩一直挂心的地方。记不清有多少次爸爸妈妈告诉我,梦里他们回到了年轻的田野,梦里他们看到了儿时畅游的大河。现在两岸堤坝上的洋槐树已茂盛成林,春日的洋槐花香气涌动,远远望去,似天边遗落的团团白云。那条大河日夜不停,缓缓地流淌,流走了岁月,流下了思念,流出了生生不息的家园。
这个时节,老家田野里的麦苗儿已是嫩绿清新。那片土地下长眠着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姥爷姥姥。老屋旁,还有我的妈妈种下的枣树、椿树、榆树、泡桐。绿树掩映下的村庄没有凋敝,仍有一代代的子孙在守护着盎然的家乡。
要过新年了,我的爸爸妈妈啊,一路向南,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