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折花逢驿使


  正月,咸阳官道,有一骑在狂奔。

  驿使的手上,竟然拿着一枝未开的梅花,寂寂的古官道,便一路有清香,在挥洒。

  寄信的,是江湖人邵魁。梅花,是他亲折于古道旁,特意送给张巡张大人的。邵魁并不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梅花,当然不仅仅是梅花,而是一个信号:张大人,你不孤独,还有他邵魁,和他身后的无数的江湖志士,愿意舍命相陪,抗击安史乱军。

  这邵魁,也不是很有名。很不巧的是,他偏偏是雍丘,睢阳两地的绿林盟主。他根本不认识张巡,甚至连张大人长没长胡须,有没有秃顶,都不知道。但,他就服张大人。服他很男人,敢于在存亡之秋,扯起忠义大旗。

  江湖人就是这样一群特殊的人。邵魁曾经很草莽地说过:仙人板板的,这张大人,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爷,我邵魁平生从不服人,但,为了这个人,刀海趟得,剑山去得,如果皱了皱眉,格老子,咱不是爷们。

  江湖人从来都是,一诺千金,那话,砸在地上,都会有梆梆的响声。

  别小瞧了江湖人。因为,他们不是用话,而是用鲜血,来赴一句盟约。

  头可断,血可流,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只是,百战之后,青史会有他们的名字吗?

 

 

  二、寄与陇头人


  送信和梅花给张大人的,是信使,更是江湖人。她就是江湖上人称比风轻的剑叶。别小看了她是一介女流,她的轻功与马术,即使是轻功名满天下的穆凌风,想完胜她,亦非易事。

  邵魁的信与梅花,在剑叶的六百里加急狂奔后,终于送到了张大人的案头。字写得粗而公正,像极了江湖人的性格:

  张大人,我服你,唯你马首是瞻,三千兄弟的命,加上俺的一百多斤,悉数交给你了。张大人,那梅花,咱老古不喜欢风月,是动手的信号。三月三,梅花开烂时,俺三千弟兄,从外往里攻,大人的精兵,从里往外攻,大杀一番,岂不快哉?大人如果恩准,回信与剑叶即可。不烦,百叩于大人门下。

  张巡大喜,比梅花绽放,还是高兴百倍,他当即提笔,龙飞凤舞,草就了一信。

  魁兄台鉴:
  欣闻兄有义薄云天之举,令巡于苦撑局面不济之际,不异于得一参天大树,可倚也。家贫思孝子,国难忆忠臣,兄之所做所为,岂非国之大忠臣乎?英雄不问来路,高义何须去处,巡兴奋之情,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尽。今送兄两坛杏花春酿,聊表巡之寸心。兄之前后夹击之计,甚妙。若兄能蜂涌而起,弟当摇旗一呼之,以助兄威,定不负也。

  就此,百拜于兄前,颂兄之不世义气焉。

  弟张巡草就

  张大人写完信后,将其慎重地交付给剑叶。剑叶二话没说,马胯美酒,蹄闪金星,又一骑烟云般,绝尘而去。
  剑叶走后,张巡略一沉思,又写就了一封便函,赫然竟是:

  独行侠吾兄,请速查邵魁等江湖豪客此举之真伪。兹事体大,望兄不负重托,切切。

  又有一骑,飞奔在咸阳官道。

  殊不知,更有一骑,也神秘地出动了,他们意于何为呢?

  只有天知道。

 


  三、江南无所有


  独行侠,又是何人?他又负有什么绝密任务?其实,独行侠的确很独行,他行走于黑白两道,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他是张巡大人手中的针。没有他,绿林好汉与守城官军,根本不能连成一线。

  这不能怪张大人多此一举。试想,张大人两城守兵,不足一万,如果三千江湖豪客怀其它目的进城,局面将很难控制。所以,张大人必须严谨。只有严谨的人,才能在乱世之中,处于不败的地位。

  邵魁是江湖大行家。他的心里,跟明镜似的,透亮得很。他知道,他身边不仅有针,还有刺。在得到张大人的美酒后,他决定要拔刺了。

  一枚已经深入到邵魁江湖阵营的刺。

  这枚刺,其实,也不是真的刺,而是一个人,他就是安史乱军打入江湖阵营的鬼手。

  鬼手并没有隐藏他的身份。他觉得隐藏并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在邵魁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反而会弄巧成拙。

  有时侯,无招胜有招。有时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

  他很直接,开出了一个令天下男人都非常心动的筹码:邵舵主,你若肯归顺安史乱军,那么,江南所有的财物、女人、土地都归你。你可以做江南的王,划江而治的王。

  这样的条件,足以让任何人疯狂。是不是名利的另一个面孔,就是疯狂呢?

  邵魁并没有疯狂。他反而轻轻笑了,“扯淡,你魁爷不过是一介江湖过客,拿这么多鸟土地来,有毛用?倒是有一根刺,刺在喉咙,让你魁爷,很不痛快。”
  很不痛快的结果,一般都很简单,有一个人必须倒下。所以,鬼手毫无悬念地倒下了,永远地。

  刺已拔,邵魁开始跟针说话,说得很诚恳,“张大人用针这一招,用得好。试想,如果张大人连这点小算盘都没有,魁爷我还真不敢将这一百多斤,交给他呢。江南无所有,送君一血头,哈哈”,说完,仰天一笑,一颗人头,划空而过,这份豪情,令天地都为之一抖。

  当然,张巡也在大笑。在得到针的线报后,张巡没法不笑。他笑他的玄宗,一朝被蛇咬,这也怀疑,那也怀疑,哪有一点帝王的风范?他笑李林甫之流,除了贪墨,再无一条安邦定国之策。他笑了,这一生,如此懂他,理解他的,竟然是一个绿林豪客。

  天下英雄皆寂寞,只因未见知我人,不是吗?

 

 

  四、聊寄一枝春


  三月三,午夜,月明星稀,皇道吉日。

  邵魁所率领江湖群雄,分四队,攻击二城的东西南北门。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经过一番小规模的交兵后,邵魁终于见到了神交已久的张大人。

  张大人是一个清瘦的高个子老头。胡子拉撒,头发散乱,一袭青衫,竟是又破又脏。只有眼中的那一汪泉水,又清又亮,仿佛证明他还算是一个活人。

  任谁守城快二年了,都会这样,张大人也不例外,上天对每一个人都很公平。

  邵魁是个见惯了场面的人,他没想到,名闻天下的张巡,竟是如此的落拓不堪。他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张大人,你受苦了!”

  张巡很平静,笑道:“魁兄,你没想到,我张巡是如此的一个糟老头吧,呵呵,让魁兄失望了。"

  邵魁哽咽说:“大人清瘦了,天下却安定了,请受我等粗人,一拜。”说完,双手一抱拳,跪了下去。

  黑压压的一大片,也跪了下去。这些天不怕地不怕,打死也会低头的江湖汉子,竟会为一个老头子而跪,岂非咄咄怪事?

  这就是江湖人。不是男儿膝下无黄金,只是未遇心服人。

  张巡很激动,朗声说道:“各位英雄,请起,从此你我皆是生死兄弟,如有负,有如此箭。”张巡拾起一箭,一折两断,掷之于地,有金石的声音。

  邵魁紧握住张巡的手,几乎要掉泪,“好,生死兄弟,没想到大人如此磊落,如此痛快,我等愿生死不舍,追随于大人左右。”

  更有一群巨响,响起在邵的身后,“我等愿生死不舍,追随于大人左右。”连城门上空的云,都惊得叫唤。

  问世间,这不是真汉子,又是什么?

  二个月后,独行侠死于一次野战中,壮烈殉国。剑叶被流矢射中,永远地倒下了。草上飞穆凌风,躺在了冲锋的路上,再也没有醒来。更多的江湖汉子,甚至没有哭,甚至来不及掩埋遗体,就像一道道惊艳的光,冲了出去。

  死亡没有人不怕。只是当亲人与朋友都逝去时,死不过是死而已。谁能成全亲情与友情,谁都有可能是大写的人,真正的豪杰。

  三个月后,城终于还是破了。

  张巡躺在一个角落里,把散落一地的肠子,塞了回去,缓缓地对身旁的邵魁说:“魁兄,大势已去,留得青山在,你速速突围出去,东山再起,以图后事。”

  邵魁哽咽,说道:“大人,你我发过毒誓,生死一起,我岂能独自偷生?”

  张巡轻轻说道:“魁兄,我有一事,惭对兄长,我不该使小人之计,用针来刺探兄长的真心。如今每每念及,都后悔不已。”

  邵魁已泪流满面,说道:“大人,你用心良苦,俺哪能不明白?乱世有乱世的手腕,大人,我根本没有一丝的怪你。”

  张巡话音更轻,“魁兄,就在我给独行侠发出秘令时,其实,另一拨人,也在行动。他们是李林甫的人。这伙奸人,探得你我共同退敌的事实,竟向玄宗上本,污蔑我,说我勾结江湖乱民,坐拥两城,得江南财富,实有造反之心。吾一死不足惜,累魁兄一世英名,吾岂能瞑目啊?”

  邵魁大哭,说道:“大人,我是一介粗人,得与大人相识,肝胆相照,死已无憾,青史留名,要那个来,有鸟用?”

  张巡忽一跪,大声说道:“魁兄,速去,如果有来世,你我还做兄弟。”然后,又转身,向北而跪,哭道:“皇上,老臣去也。”

  邵魁急急转身一看,张巡已经气绝。

  睢阳城,夕阳西下,照在邵魁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纸一般苍白。

  他举起了他的牧天剑,冷冷地,像一朵愤怒的云,向安史乱军,冷冷地挥去。

  剑光一挥,一大片乱军倒下。剑光又一挥,另一大片乱军,如木叶般倒下。

  他不再是剑的精灵,他是复仇的使者。他要用剑呐喊:大人啊,这些乱军的血,能否洗得尽你的冤情?

  午夜来临了。他漂在一条河上,再也无法动弹。水声很轻,波纹很细,多像安魂曲。只是,这忘川之水,能不能洗尽他的不屈与委屈?

  只有天知道!!!

  后来,有人说,他从河道脱出乱阵,大难不死,东山再起,再抗乱军。却不料反被唐朝廷污为乱党,临刑前,大呼三声:“张大人,我邵魁来也。”气绝而死。也有人说,城破之日,他得另一高人营救,逃出生死困局,从此,看淡世情,一生种梅为生。你看,张巡坟上的梅花,开得如此之艳,之香,皆是他的功劳。更有人说,他参破生死后,反而更加入世。他弃武从文,走向官场,以大我之心,渡黎民苍生。最后也死于安史之乱中,如愿地成了张巡第二。

  谁说青史留名的,就一定是真的英雄。看,那茫茫苍苍的草莽中,不也有未死的英杰,在流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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