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我突发奇想,决定搞一个灵长类情感研究课题:猩猩之间是否有爱情?
我不顾同行的嘲笑和相关部门的疑虑,坚持展开研究项目。我认为,人类已丧失的许多本能和果断,在灵长类动物中却时有发现。人类与黑猩猩基因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五,在不同的百分之五中,一方是人类的进化,一方是星星的坚守。如今,因进化而被人类逐渐丧失的情感奢侈品——爱情,会不会出现在坚守的猩猩身上呢?
整个学界都觉得匪夷所思。普遍的看法是,动物天性崇尚丛林法则,它们之间只有通过暴力征服满足欲望和性,而爱情,却是规则社会下的文明结晶。试想,动物世界没有文明哪来爱情?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于是,有人嘲讽我江郎才尽,有人认定我精神异常。
我在社会学领域浸淫数十年,具有不可撼动的地位。为了表明决心,我立即启动了项目。
我招了一个女研究生助手叫小溪。课题研究对象是一群来自非洲野外的猩猩,它们原始、野蛮,但是在麻醉枪口下很驯服。
这群猩猩都集中生活在我的实验中心——面积数百亩、离野森林约10公里的园地。实验中心共有四位工作人员,除了小溪和我外,还有一位司机和一位医生——他们主要负责中心的运输和保健等保障工作。猩猩共十只,四只成年雄性,六只雌性,其中未成年一只。雄性领头的叫拿铁,其余三只分别被取名为“星星”、“铁拿”和“小星”;雌性按照编号01至05,未成年的比较可爱,起名叫“娜娜”。根据猩猩部落的规则,拿铁拥有一切:作为统领,它就是“皇帝”,主宰所有猩猩的生活,甚至生命。我估计,如果在野生世界,拿铁早已肉体消灭了几个猩猩兄弟——这从它的眼神和暴戾中可见一斑。所以我关照小溪对它予以密切关注。
猩猩群体的复杂性超出人类的想象,我对此深有体会。我特别告诫小溪,不能以常人的心态判断猩猩的行为。它们在麻醉枪口下,看起来平静,但背地里往往争斗不休。它们的智商像小学生,言行也是——面对研究人员规规矩矩,一离开就惹事生非。所以,我要求小溪多利用观测室的监控远距离观看,非必要切莫近距离打交道。因为事实上猩猩有时很聪明,聪明得睿智,远超常人的认知。
小溪很听话,完全按要求开始进入研究。
果然,不到一个月,小溪就发现了异常现象:星星盯着娜娜多看了几眼,拿铁就差点宰了他!
“好险呐,”小溪心有余悸地向我报告,“幸好我用枪及时阻止了它,否则星星已经死翘翘了。”
“你做得对,”我表扬她。
我想了一下,感到很奇怪:“拿铁已有五个妻子,现在开始对娜娜感兴趣了?”
“娜娜不再是小猩猩啦,人家已经出落得花容月貌了。”小溪开玩笑地说,“我要是男生也会动心的。”
我附和笑了一下,发现小溪看我的眼神儿不经意的闪烁一下,心中咯噔一声,然后抬头问:“你朋友小林最近怎么样?我有一阵没听你提他了。”
“还行吧,”小溪似乎无所谓。“我这不是刚着手研究嘛,他不找我也好。”
我见她不愿多谈,便说,“那好,一定要密切观察,重点关注拿铁、星星和娜娜之间的言行举止。”
小溪点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小溪长得很漂亮,一笑两个酒窝,眼睛灿灿的。
我承认,招她做研究助手,颜值起了很大的作用。一般来说,研究猩猩这种灵长类暴力型动物,男生远比女生合适。但是,成年累月与这些粗壮的动物打交道,难免感到沉重和郁闷。招女助手意味着可以不时欣赏在面前晃来晃去的风景,何乐而不为呢?我就这样鬼使神差,在面试要结束的时候直接拍板,对她说了一声:就你啦。
我记得小溪当时一笑,两个酒窝绽开,眼睛亮得像夜空的星星。
2
猩猩们表面上看不出异常。拿铁一直是威风凛凛的老大,而星星则自觉地与它保持一段距离。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娜娜,果然长开了。用人类的话说,就是开始女大十八变了。
我看得眼睛都直了,娜娜的身段令我不禁想起了我的初恋,她的名字也叫娜娜,你说巧不巧?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老师,娜娜和我谁更漂亮?”耳边突然响起小溪顽皮的声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过来了。
我心中一阵紧张,害怕刚才的失态被她尽收眼底,影响我的高大形象。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但是回答得却非常得体:
“你像我的女儿,娜娜像我的初恋。”
“这么说,还是娜娜更漂亮呢。”小溪有点失望,随后一笑。“很高兴在老师心中我有这么重的位置。”
小溪一笑,两个酒窝,眼睛像星星一样璀璨。
“小溪,记得你今年26岁吧,可以结婚啦。”
“老师,我还小,还没玩够呢。”小溪摇头。
“老师不是老顽固,只是想提醒你,事业和家庭是可以兼顾的。”我停顿一下,继续说道:
“我一朋友宋教授,他的儿子读博士时结婚,博士毕业时孩子已经三岁。他们安居乐业,其乐融融,岂不美哉?”
“老师,您的女儿多大,结婚了吗?”小溪反问。
“她26岁结婚的。她上大三的时候,我就说,你可以谈恋爱了,于是她就谈了。大学毕业后,因为恋爱,既没有出国,也没有读研。我尊重她的决定。她把男朋友带过来,让我把关。我请他们吃了一顿饭。我觉得男孩子不错,就跟女儿说,行,你必须26岁之前结婚。然后她26岁就结婚了。”
“真羡慕啊,”小溪听的出神。“说26岁结婚,就26岁结婚。”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要她26岁之前结婚。”我微笑道。
“不就是怕她做剩女呗。”小溪抬头说。“天底下做父亲的大概都这个德行,嘴上说不想嫁女儿,心里巴不得女儿早点出门,眼里落个清静。你说对吗?”
“不管怎么说,女大当嫁男大当婚。”我被戳穿了,有点囧。
“可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她若有所思,手托着腮。“前题得双方意愿一致啊。”
我一时无言以对。难道小溪不愿结婚,或者不愿与小林结婚?我虽是导师,其实也不宜干涉他人婚姻呀。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头了,于是改口说:
“关于猩猩的爱情,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小溪抬头,脱口而出:“24小时不间断观察,尽快发现真相。”
“我建议你的论文题目,可以直截了当地敲定这个主题。毕竟现代社会中灵长类动物的爱情是否存在,现在是学界关注的焦点之一。”
“谢谢老师,”小溪一笑,两只酒窝,就像池塘中两只涟漪。她的两只眼睛,就像天空的两颗星星。
3
娜娜不知道自己成了我们关注的焦点,它仍然生活在幸福的青春中。我有时觉得,它与十五六岁的女孩一样,喜欢哼着小曲,踩着舞步,灿烂快乐。猩猩和人类都是灵长类,在青春时段唯一的差别就是:娜娜不过比女孩少了一条粉红连衣裙。
我决定着重观察娜娜。因为猩猩与人类的社会结构核心一样,都围绕权力而成型,获得绝对权力的就可以主宰一切。因此,对权力的崇拜和追求,就是雄性的终极目标。既然研究的课题是灵长类动物的爱情,权力就是绕不开的话题。课题可以先从权力展开研究,也可以先从性支配权这个权力的副产品展开。我选择从情感着手,小溪则从权力控制着手。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直接向前走就成……至于谁先到达就看运气了。
似乎小溪的运气更好。仅仅过了一个星期一个晚上,我正在与医生说话,她突然过来向我报告说有重大发现。
小溪兴奋地说,“拿铁暴揍了星星一顿,原因就是星星与娜娜单独去树林约会了!”
我怎么没发现?我有点不相信,“我一直盯着娜娜,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呀。”
“我原来也这么认为。我一直盯着拿铁和星星,它们大白天都是和平共处的,后来通过录像回放才发现了端倪。”
小溪把挎包中的电脑拿出来放在桌上,打开播放。我仔细观看,果然出现了拿铁暴揍星星的片段。星星并未还手,只是捂着脸后退,不断避让拿铁的闪击。饶是如此,星星也被打得头破血流。
“我怎么没看到呢?”我口中不禁嘀咕。
“您看这些家伙,趁我们酣睡时才开战的呀,”
我顺着小溪的手指,看时间是凌晨三点,恍然大悟。我说,“要不是摄像头,我也被欺骗了。”
我奔到观察室,小溪也气喘吁吁过来了。我们一起观看即时摄像,镜头显示一切正常。
我说,“小溪你先睡,下半夜你来观察。”
我睁大眼睛,发现娜娜躺在一棵粗大的树根下。因为夜色清冷,它给自己盖上了薄薄的麻片,远远看上去仍掩不住曼妙的身材。夜静得像酣睡的木头,我甚至听到了风的鼾声。
我把镜头聚焦拿铁。如果拿铁真的对娜娜心怀不轨,它迟早会有异动。然而,镜头下的拿铁似乎睡得很沉。
大约凌晨一点,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拿铁终于探出脑袋。
我兴奋得睁大眼睛,看来这家伙要动手了!
果然,拿铁先小心翼翼四周张望一番,然后起身,蹑手蹑脚向娜娜睡处摇晃庞大的身躯走过去。它的脚步声在深夜非常诡异,我的心一阵惊悚:不好,娜娜要遭殃了!
就在这时,星星忽然冒出来了!
它似乎有意无意地出现,正好横亘在拿铁与娜娜之间。拿铁非常愤怒,它先向猩猩呲牙威胁不要挡路,然而星星不为所动,像一垛丘陵屹立不动。
拿铁爆发了!它一掌拍击过去,星星赶紧用手臂遮挡。紧接着第二击、第三击,星星一直处于守势。
我看得惊心动魄,心想,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星星就会完败。星星为什么不大力还击?我的脑海中冒出了这个问题。根据我平时的观察,星星的力量值和武技虽不及拿铁,也不至于只有招架之功吧。难道星星不敢使全力,就因为拿铁是首领?这大概类似于人类的领袖和权威的加权效应?
打啊打啊!我情不自禁地喊起来,可是星星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站起来,打开保险柜,拿出麻醉枪,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屏幕。我想必要时我要出去干涉,即使不能惩罚拿铁这老流氓也要拯救星星这小情郎。我刚拿好枪,就看见屏幕上的拿铁露出了狞笑的面庞。我定睛一看,发现星星已经倒地,身躯蜷缩着向旁边躲藏。
星星彻底地失败了,拿铁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紧握双拳向星星蹦一下,然后转头向娜娜走去。
此时,娜娜居然毫不察觉,依然呼呼大睡!
拿铁走过去,一把扯掉盖在它身上的薄单,娜娜一下子被惊醒了。
拿铁开始戏弄娜娜,娜娜不从,不断地避让。拿铁按捺不住,一把搂住娜娜。
娜娜奋力挣扎,一把挠在拿铁的脸上。
拿铁吃痛,松开双手往脸上一摸,发现鲜血流淌。它愣了一下,然后咆哮一声跳跃而起,直向娜娜扑过来。不好,拿铁要杀娜娜!
我打开观察室大门,跨上单车,箭一般飞奔过去,边走边懊悔:我明知道娜娜有危险,应该早些采取措施!娜娜如果死了,我就是凶手啊。
一想到娜娜那姣好的面庞,被拿铁撕得像破碎的瓷片,我的眼眶湿润了。
远远的,我看见一只猩猩躺在地上。
“娜娜,”我上气不接下气,腿像灌满了铅,“我对不起你!”
“我不怪你。”一个声音说。“你不是上帝,怎么能拯救芸芸众生?”
“猩猩能讲话了?”我不禁诧异。我抬头看看昏暗的天空,又低头跺一下脚,这或许是一种幻觉?
据说,一旦人的精神进入了现实与梦幻之间的桥梁,就会产生自我对话。我心中一阵悸动,但同时伴有幸运的感觉:我要抓住时机,珍惜这生平难求的幻觉!
于是我又问,“是娜娜吗?你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要逃?”那声音异常冷静。“可以逃避风险,可以逃避灾难,可有谁能逃脱命运呢?”
这句话像一把铁锤砸中我的脑袋。我眼睛一黑,倒地不起,失去了知觉。
4
我醒来时,一睁眼就看见小溪微笑,两只酒窝甜甜的,两只眼睛灿灿的。
“老师您放心,娜娜没事。”
然后她向我解释,那天前半夜她并没有休息,悄悄藏身园区。当娜娜即将被拿铁拍杀之际,她果断地射出了麻醉枪。
“娜娜吓坏了,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小溪比划着,十分兴奋。“我没想到耶,娜娜会用简单的单字表达劫后余生的喜悦,它居然说出了‘谢谢’。”
我说,“那当然,动物也会致谢。特别像娜娜,这么乖巧可人。”
小溪说,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她要把娜娜转移出来。
我说,这个项目还有不少的经费,干脆就在附近给娜娜安排一个生活圈吧。
“那要花不少的钱呢,”小溪有点心疼经费。
“为了娜娜的安全,值。”我果断地说。“否则娜娜随时会死于拿铁之手。”
“我跟娜娜交流过,”小溪说。“它真的与星星好上了。说到星星的时候,娜娜会做比心的手势,并且会将右手轻放左胸,这是爱的意思。”
“这样也好。”我说。“让它与星星分开,更有利于研究他们之间的情感。”
“不知道猩猩有没有爱情?”小溪抬头看着远处的夜空。
“谁知道呢。”我应答一声,心想人与人之间有没有爱情都说不准,猩猩之间的爱情那就更玄了。
娜娜局促不安,在新环境中走来走去。即使把它平时最爱吃的草莓放在眼前,也吊不起它的胃口。
“显然,娜娜在思念。也就是说,猩猩之间的爱意是真实存在的。”我对小溪说,“如果发文说雌性猩猩会恋爱,学界一定会引起轰动。”
“她,是小女孩儿,”小溪接口说,“小女孩相思小情郎,天经地义呀。”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境界太低了。我应该把娜娜看作小女孩,而不是小猩猩。一个有温度的研究者,理应把所有的猩猩当人看待才对啊!
“星星的表现怎么样?”我饶有兴趣地询问。我想,娜娜的表现,就像人类女性感情细腻,情绪会大起大落,不知道雄性猩猩是不是也会为情所困?
于是,我约小溪去看看拿铁和星星的反应。
可是小溪却没有起身,我感到很奇怪。过了一会儿,小溪抬起头来,满脸歉意地说,“老师,我可能犯错误了——我把星星送医务室了。”
“你确实犯错误了!”我脱口而出,但尽量压抑自己的不满。“星星只不过被打了一顿,根本没有生命危险。你对实验对象干涉太多,一定会降低实验信度!”
“我知道不对,可就没忍住。”小溪说着流下了眼泪。“老师,您处罚我吧。”
我很生气,说,“你这样做一定会改变实验的自然进展。当务之急不是处罚你,而是赶紧去医务室把星星放回去,回到拿铁的领地!”
我骑上单车,心里一阵咒骂:真是妇人之仁!
小溪赶紧蹬车跟上。我俩还没有骑到医务室,就看见医生神色慌张地奔过来。他一路奔一路喊,“不好,星星不见了!”
我们旋即找遍了医务室,但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随后我们去拿铁领地,也一无收获。星星,难不成飞走了?
平时,医务室不是关注区,就没有安装摄像头。我们都懵了,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医生呆坐着。星星失踪,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本来设计好的情感实验看来彻底泡汤了。我们的实验场地本来就挨着野森林,星星有机会逃脱,当然选择远走高飞,去过逍遥自在的野外生活。
“星星他不会走的,”小溪肯定地说。“他们的爱情就在这儿,他怎么会舍得离开呢?”
“事实胜于雄辩,”我冷冷地说。“抛掉幻想吧。”
小溪摇摇头,显然不相信星星会抛下娜娜独自逃跑。
我冷静了一下,然后提醒医生:“看看医务室有没有少东西,比如吃的用的,或者其他猩猩喜欢的东西。”
“没有,都没少。”医生四处张望一番,回答说。
“仔细找找。”我的语调听上去不容置疑。“我就不信猩猩的智商胜过我们。再聪明的猩猩,充其量也就五六岁儿童的认知水平……你赶紧查,一定会有所发现。”
“真的没少。”医生起身查看一阵,无奈地叹气:“我知道猩猩喜欢什么,然而很怪,它们喜欢的东西一样都没少。”
“猩猩不喜欢的东西有不见的吗?”小溪忽然问道。
医生又检查一番,惊讶地发现原先放桌上的一张实验区地图不见了,但随后又自嘲道:“猩猩总不会对一张图感兴趣吧?”
我禁不住也笑了,“猩猩的,这玩意儿不好吃,又不好玩儿,拿它做甚?医生,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也说不清。”医生挠挠脑袋,说:“这会儿一头浆糊。”
“我相信是星星拿的。”小溪突然插嘴。“恋爱中的星星不能当作常人看待。”
我摇摇头,根本就不相信,反问道:
“那么,他拿这玩意儿干啥呢?”
5
我没有继续批评他们,那样于事无补。实验失败了,但还有希望。我坐在观察室,睁大眼睛,仔细琢磨实验对象:拿铁对于星星的失踪是否无动于衷?
我发现,他找过娜娜,确认不见后就再没去过。作为首领,拿铁的地位在部落中高高在上,现在,他还拥有五个妻子和两个兄弟追随,日子一如既往的滋润。
再看娜娜,脸上一片腮红,一副小女人恋爱的模样。我寻思着要不要把娜娜放回拿铁领地?这样做可能对娜娜太过残忍,因为她回去的结局只有两种:要么顺从拿铁,要么被拿铁拍杀。根据先前的表现,娜娜大概率会拼死抗争。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表明猩猩与人类不仅DNA高度相似,甚至情感机制都差别不大。
可是不把她送回去,怎么继续实验呢?我感到左右为难。
这时,小溪推门进来,对我说:
“老师,我要走了。”
“你要走?”我很奇怪:“这个项目还没有完成,你的论文怎么办?作为导师,我要善意地提醒你,这样做后果不堪:你想想,学术界有谁喜欢半途而废的学生?”
我的意思已经表述得非常直白,你今天离开了这个项目,今后不会再有导师接纳。换句话说,学术生涯彻底终结了。
小溪咬着嘴唇,许久都不说话。
我缓和一下气氛,说,“你只要收回刚才的话,我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老师,我有说不出的苦衷。”
“人生在世,谁没有苦衷?说不说出来都不打紧,关键在于无论你说不说,生活还是生活。你好不容易读到博士,学业怎能半途而废?”
“老师,我的人生到了十字路口,”小溪惨白的脸渗出了汗珠。“我要去结婚。”
“要结婚也不至于离开这个项目呀。这样吧,我放你几天假,专程安排结婚事宜。给你四天,就这么说定了。”
“老师,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小溪欲言又止,我摆手阻止了她,说,“让司机送你,快去快回,我就不参加你的婚礼了,这儿忙着呢,祝你顺利。”
随后,我戴上眼镜看数据,小溪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叹口气离开,顺手带上了门。
小溪的脚步消失了。不久,我听见汽车轰鸣着离去。我起身,打开门,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此时已是深秋,林子里阴湿潮冷,我一把年纪逐渐不堪忍受。我本想寻一个接班人,继续对猩猩进行研究。这个实验基地的研究,凝聚了我一辈子的心血。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现在星星走了,娜娜分了,而小溪一心要离开,实验中心是不是走到尽头了?如果后继无人,我几十年的坚持值得吗?
整个下午,我在观察室,神情恍惚,几乎什么也没做。傍晚六点许,我打开一盒方便面,正准备注水,突然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
门被使劲推开,我抬头一看,是小溪。
她大声说,“老师,星星回来了!”
6
我们走到拿铁领地。星星果然露面了,神情很冷静。拿铁呲牙警告,星星表示驯服。
星星的伤口已经完全痊愈,我甚至感觉他比过去还更强壮。一时间,我不禁满腹狐疑。
小溪走进拿铁领地。她轻轻地做几个手势,拿铁与手下都很乖巧,露出讨好的面色。
当小溪走到星星身边时,星星似乎向她微微鞠躬!
小溪与星星进行了短暂的交流。我看得出,星星有回应。小溪轻轻拍了一下星星的肩膀,然后派发彩虹巧克力。那些猩猩,一窝蜂地围着小溪,眼中闪出了彩虹的光芒。
小溪走出来,摇摇头,说,“星星不肯说出这几天的行踪,但他对我表示感谢,说我对娜娜好,他心中有数。他不肯说去过哪儿……也许有难言之隐吧。”
我点点头,提醒她可以把星星带出来询问。我不无担心地说,“实验对象的实验历史不能有空白,否则实验信度堪忧啊。”
“还是不用吧,”小溪委婉地坚持。“星星刚刚回归,需要稳定情绪,过两天再询问不迟。”
“也行。”我想了一想,说:“这次星星的脱逃是个教训,这种事不可以再次发生。”
小溪点头,有点脸红,说:“原以为摄像头很多,就能完全掌握实验对象的行踪,其实
不然啊。”
“是啊,”我赞同地点头。“实验充满不确定因素,我们应尽量做好各种准备。”
看着猩猩们在领地中咂嘴回味彩虹糖的憨态,我不禁入迷了。随着实验的不断深入,有时候,我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也是猩猩中的一员,或者应该说,猩猩其实是我们当中的一员。
想到这,我对小溪说,“让医生来给他们注射跟踪器吧。”
“要不过两天再注射?星星刚回来情绪不够稳定,我怕引发不适反应。”
“也罢,”我点头,沉思一下,说,“那就给娜娜注射跟踪器吧。”
“娜娜很乖的,不用吧?”小溪有点舍不得,因为跟踪器注射会引发轻微的不适。
“娜娜是很乖,可是星星不乖。控制了娜娜,就等于间接控制了星星。必须注射。”我不容置疑。
“好吧,”小溪轻叹一声,随后带医生去了。
我回到观察室,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我呼叫小溪一起到观察室,因为两个人观察更为仔细。再说,我也想问她为什么回来这么早。不能因为研究项目紧迫而耽误她的婚姻大事,那样就显得我太不厚道了。
小溪洗了头发,湿漉漉的,远远地看上去,就像娜娜的眼睛。她还没走进门,一股洗发香波味就迎面扑来。她的脸色惨白,走路也不稳实。
近期工作太难为她了,她应该得到更好的休息啊。我心中自责,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小溪走到屏幕前坐下,我瞄了一眼,装作不经意地问,“给你四天假,怎么不到一天就回来了?”
“老师坏了!”小溪一声尖叫,让我大吃一惊!
7
什么坏了?我一头雾水。
“显示屏,黑屏了!”
我转头一看,真的,左边的一块屏幕一片暗黑。
“快看!”小溪指着中间正前方。“星星,是星星!”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正前方的屏幕上,星星对着镜头狡黠的一笑,随后屏幕黑了!
“坏了!”我心中一惊,与小溪面面相觑,异口同声:“他们在破坏摄像头!”
我迅速打开保险柜,拿出麻醉枪。我俩骑车奔赴现场。一路上,我们发现所有的摄像头均遭破坏:隐藏的或者公开的,无一例外都被毁了。那些被毁坏的摄像头,就像被曝尸的眼球,又像星星狡黠的笑容,在凉风中鄙视着我们。
这是有组织的统一行动啊!这些猩猩,简直比人类还要可怕!
现场到了,猩猩领地的大门居然被从内部封住了!我们俩砸了很久,直到医生和司机开车赶过来帮忙,才设法撬开。我们蹑手蹑脚,循着嘈杂音,逐渐走向领地深处。
借着淡淡的月光,我们终于到达了真正的现场。我们睁大眼睛,不禁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星星带着两个猩猩,正在围攻拿铁!拿铁明显处于下风,穷于应付。
不可能的啊,铁拿和小星居然造反了?还有,拿铁怎么忽然战斗力下降这么多?我自言自语。通常,他们三个加一起也不是拿铁的对手啊!
不对!小溪轻轻地说。“拿铁好像看不见!”
我仔细一看,发现拿铁紧闭双眼,漫无目标地挥舞双掌,而星星他们的每一次攻击都既准又狠。
拿铁的眼睛怎么啦?奇怪!
是辣椒水!医生惊叫一声。我闻出味道了,就是辣椒水!
辣椒水哪来的?我很奇怪。
拿铁竟然被泼了辣椒水,变成了靶子。这一定是星星的杰作,利用辣椒水让拿铁迅速丧失战斗力。
要不要干涉?小溪向我请示。
当然要干涉!我说,拿铁已经丧失了战斗力,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丧命。
好,小溪拔出了麻醉枪。
8
先别开抢!我阻止小溪。“先警告,最好能和平解决。”
小溪收起枪,然后打开手电。
“不许打架!”小溪高声发出指令,光束缓缓照射着猩猩们。
猩猩们都停手,只有拿铁还在机械地挥舞双臂。
我紧握麻醉枪,跟着小溪走向猩猩,手心的汗水凉凉的。虽然战斗停止了,我还不能掉以轻心。
不料,我们才走了几步,战斗又开始了。这次的战斗明显比先前更加残酷,星星和俩小弟眼冒凶光,根本不在乎我们的警告。他们配合围攻,招招致命,就是要置拿铁于死地!
老师,开枪吧?
开枪!我一边说,瞄准星星就是一枪。
几声枪响,猩猩们一震。然而,星星嘲讽地对着我们笑了一下,不理不睬,继续闪击拿铁。
怎么回事?
继续射击!我一边喊叫,一边连开几枪。
老师,我们打的是空枪!小溪大声告诉我。
空枪?我借着手电光检查麻醉枪,果真枪膛里的子弹被做了手脚:弹头都被卸了!
一定是星星干的!我愤怒地吼叫一声,这该死的星星!
怎么办,老师?小溪着急,眼中噙满泪水。
怎么办?我低头看见地上有一根棒子,一弯腰抄起来愤怒地冲上前。
老师,危险!小溪一边叫喊,一边跟上来。
我抡棒对星星猛砸一下。星星吃痛,扭头看见我,恼怒地挥舞巨掌朝我扑过来。
就在这危险时刻,小溪挡在我面前,向星星摊开双手,做了一个“不要”的手势。星星犹豫一下,仍然高高地举起巨掌。
小溪,对不起!我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9
星星的巨掌最终没有拍下来。
小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星星,我是小溪啊!”
星星愣了一下,将双掌缓缓地放下。随后他一转身,重新投入了对拿铁的战斗。
我的心脏跳得像快要报废的拖拉机。我大声喘气,比划着让小溪和其他人不要上前阻止这群失控的猩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星星,带着自己的小弟,恣意虐杀拿铁。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实验基地就这样被毁灭。
很快拿铁断气了,一个时代就此终结。
星星低头对脚下的拿铁尸体,吐了一口唾液。其他两位也照做不误。接着,从不远处跳出几只母猩猩,她们居然也走过来对着拿铁的尸体吐唾液!
看来,拿铁在世时,虽然威风凛凛,其实不得人心啊。
我忽然很庆幸:拿铁死了,其他的猩猩还在啊。我的实验基地并没有多大的破坏啊。以后,星星做了老大,我还可以继续做试验啊。
没想到,这念头还在脑海萦绕,星星就打了我的脸。
星星很冷漠地扫视我们一眼,然后向其余的猩猩们做一个手势,它们立即从大门蜂拥而出。
完了,他们要集体出逃!
怎么办?眼看着猩猩们兴高采烈地离开,我的心,似乎也被他们带走了。
我一生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了?我扶住身边的一棵树,闭上眼睛,努力稳定情绪。
“老师,”小溪抓住我的手臂,急促地说,“我们可以看住娜娜。有娜娜在,星星不会独自离开的!”
“对,快去找娜娜!”我猛然醒悟。
幸好上次安排医生给娜娜注射了定位针剂。既然星星还爱着娜娜,就一定会去寻找她。我们迅速赶过去,守株待兔。
可是,我们赶到娜娜栖息地,却发现她不见了!
10
娜娜这么快就走了?
我们面面相觑,我忽然感觉一只毛茸茸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心中咯噔一声:星星来了?
我缓缓地转过头,原来是娜娜!
“娜娜你没走?”小溪一把抓住娜娜的手,看我一眼说,“娜娜你抓错人啦!”
娜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不对啊?我心中嘀咕着。我的眼睛扫视一下四周。很奇怪,娜娜是怎么走出来的?
小溪觉察我的疑问,一边做手势一边笑问娜娜:“娜娜,你其实一直都可以自己进出的,是不是?”
娜娜点头。
原来,娜娜早就有办法自己打开门。可是,她怎么没有离开呢?
小溪看我一眼,接着对娜娜又说,“你早就可以走了,但是一直没有走。是舍不得我们,还是要等待星星?”
我凝神倾听娜娜的答案。这个问题也许可以为我们揭晓,猩猩会不会爱情至上。然而,娜娜似乎很为难,不知道如何回答。
小溪盯着娜娜,微笑着。她的酒窝绽开,眼睛明亮。
大约过了好几秒钟,娜娜举起右手。我们抬眼一看,右手竖起了两根手指。
“好娜娜!”小溪一把抱住她,开心地说,“你居然也舍不得我们!”
我一下子明白了,娜娜的两根指头就是说两个都是。没想到猩猩也能既重爱情又重友情。
乘着小溪与娜娜交流,我悄悄安排司机和医生布置“陷阱”。等一会儿,星星一定会过来。我决定在四周放置彩虹糖。医生配合我在彩虹糖里注入麻醉剂。只要猩猩吃了,一定会迅速失去知觉。这样,我们可以把所有的猩猩都捉回去。拿铁死了,就由星星当老大。我们的实验中心很快又能完全恢复。
我向小溪做了一个手势。她心领神会,结束了与娜娜的交谈,走到我的身边。我低声说了我的计划,小溪想了一下,摇头说,“不行,娜娜不可能呆在这儿,除非我们把她拘禁起来。”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距野森林差不多五公里。拘走娜娜,星星扑空后固然会回来设法营救她,可其他的猩猩都逃走了,实验如何继续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冒险:在它们必经之路上留下彩虹糖,诱惑它们,争取一网打尽。
可是,哪里是必经之路呢?猩猩从不走大路,它们都擅长攀爬。彩虹糖,放在哪儿才能发挥功效呢?
我的脑袋忽然一阵眩晕。小溪赶紧扶住我的双臂。
娜娜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起身。她根本不理睬司机和医生的吆喝,不紧不慢地往野森林方向走去。
我艰难地咽了一下喉咙,然后轻轻挣脱了小溪的手,对司机和医生说,随她去吧。
他们俩停止了脚步,楞着看着我。我说,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他们摇摇头,围在我身边。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们都回去吧。
“把车往回开一点等我们,停这儿太显眼,星星可不是傻瓜。”
司机应声去了。我问医生准备了多少块彩虹糖。医生回答一共只有十二块。
“可以啊,”我忽然精神了。“够是够了,关键怎么让他们吃下去?”
小溪还是摇头。她说无法预测星星他们的停留或路过的位置,投放都不能完成,更不要奢望他们会中计。
“干脆正面交锋,”我咬牙说。“当面扔给他们,我就不信还有猩猩不爱糖!”
“对的,”医生附和。“他们不过是动物,一定抗不住诱惑。”
“不好说,”小溪啧啧嘴。
“反正一定要试一试,这是最后的希望了。”我抬头说。“这很危险,说不定招致报复。如果你们害怕,就不要参加。我不怪你们。”
“报复?猩猩会杀了我们?”医生惊讶。
“是的,”小溪肯定。“他们生性暴戾,很难说。”
小溪转向我,说,“老师,我必须参加,哪怕付出生命我也不会犹豫。”
我看着她坚定的面庞,眼睛不禁湿润了。
医生想说什么,我摇手制止了他。然后我伸手让他交出彩虹糖,再挥手让他离开。
“你回头找司机吧,俩人在一起方便。”
医生走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不责怪他。
我嘘出一口气,拍腿,然后说一声,走!
11
娜娜身上的跟踪剂显示,她就在我们前面不远。她走得很慢,显然边走边等待星星。这使我们反超她成为可能。很快,我们就保持在娜娜前面一百米左右。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们听到了一阵嘈杂声,是星星他们!
我与小溪对视一眼,同时停下脚步。就在这儿等待了!我递给小溪六块糖,然后俩人分开,转头凝视。
星星像火车头带着一群猩猩。他们不走好路,专挑捷径,左顾右盼。娜娜已经加入了队伍,但是走得很吃力。星星一边走,一边呲呲催促。
等到猩猩们离我们大约十五米的时候,我和小溪都现身挡在前面。星星愣了一下,挥手让大家停步。
来来来,我满脸堆笑,大声说,我请你们吃糖!
我摊开双手,展示手心的彩虹糖。虽然光线比较暗,猩猩们都伸长了头颈。
来吧,一人一块,小溪也吆喝起来。
那些猩猩,立即欢呼着上前,领取彩虹糖。
星星没有上前,他只阻止了娜娜。
拿到糖的猩猩急忙剥开糖纸。我的心脏一阵狂跳,祈祷“快吃啊”!
不许吃!星星一边吆喝,一边跳上前来打掉它们手中的糖。
猩猩们懵了,但是都很听话。只有小星速度太快,已经吞下肚子,当场软倒。
星星恶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我恐惧地闪开。小溪也很害怕,但是勇敢地站在我的面前。
星星没有追击。他果断地扛起小星,挥手示意继续向野森林进发。
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逃跑,束手无策。
然而,我们都不死心,还悄悄地跟在后面。
星星知道我们在跟踪。他掉头,意味深长地竖起一个“V”字!
我差点气昏了。小溪却很高兴地说,“那是我教的手势!”
12
既然星星已经知道我们在跟踪,我们就干脆不遮遮掩掩。
我们挺直了腰杆,紧紧跟随猩猩,相隔约50米。没多久,我就看到野森林的边缘。我记得那儿与野森林只隔一座山头。越过山头,他们就会失去踪影……我开始陷入了绝望。
忽然,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
“娜娜出事了!”小溪奔跑起来。
我心率加快,害怕小溪遭遇危险,也跑过去。
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我们:娜娜双手捂住肚子,蜷缩在一棵树下。小溪正弯腰察看。旁边站着星星,他扛着小星,虎视眈眈。
我止步。小溪蹲下,轻揉娜娜的肚子。
我扫视猩群,看到他们非常戒备。几只母猩猩试图走近娜娜,但被星星阻止了。
我摊开双手,向猩猩们微笑,表明我的善意。小溪转过头,示意我保持距离。
此刻,我们都静止了,就像一幅油画,远看很清楚,但走近了却很模糊。
突然,后面传来了汽车得引擎声。
司机和医生来了!
他们手持麻醉枪来了!
猩猩们一下子炸了,骚动起来。我暗叫一声糟了!还没来得及阻止,只见星星一个箭步就跳到了娜娜身边,伸出巨掌对住小溪的脑袋!
别过来!
我命令司机和医生。多年的研究告诉我,千万不要激怒猩猩,否则小溪会被盛怒的星星一掌拍死!
娜娜挣扎着站起来,轻轻地拉住了星星悬在小溪头顶的手掌。我赶紧摇手示意司机和医生放下枪。
气氛似乎和缓了一点。
星星想把娜娜带走,然而娜娜又痛苦地捂着小腹蹲下来。她仰起头,跟星星做了一个“你们先走”的手势。
星星迟疑。娜娜又做了一个手势:赶紧走,他们有枪!
星星仍然没有走。
娜娜急了,拍胸低声喊叫,那意思分明就是再不走都会被抓回去啦!我没事,会来找你的!
星星扫视我们一眼,然后呲牙威胁。接着,他一声呼哨,带着猩猩们跳跃而去。
跟上!我带着司机和医生,紧跟在星星后面。我转头看了小溪一眼,她的手在轻抚娜娜的小腹。
我们的脚步跟不上猩猩,眨眼间就落后几十米。司机问要不要开枪。我说,射程太远,没把握。等会儿听我的口令再开枪。
前面的一座山头通往野森林。远远地,我忽然发现,山头与野森林之间有一根粗藤连接。聪明的星星,居然事先做好了一切准备!如果翻山越岭再快也需要几十分钟,而滑过去只要几十秒!
司机和医生举起枪,开始瞄准。
此时,猩猩们开始飞渡。星星断后,扛着小星。
我摇摇手,让他们走吧。现在开枪,从高空摔下去必死无疑。于是,我们三人蹲着看他们轮流滑行,先母猩猩,然后雄猩猩。很快轮到最后一个,星星。
星星转头眺望,然后回头,单手握住藤条,另一只手扛着小星,哗啦一声顺势下滑。
都逃走了。我叹口气,闭上眼睛。
不好!司机一声惊叫。
我睁开眼睛一看,藤条断了!星星坠落了!
这高度摔下去必死无疑!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如果我们不跟随,也许他们就没事了。”我垂头丧气地说。
“这不怪我们,”医生安慰我。“藤条不结实。”
我叹了一口气,对他们说,“你俩下去看看,看能不能设法抢救。”
他俩应声离开。
我的大脑一阵剧痛。我深呼吸一口气,决定去看看娜娜。
13
远远地,我看见娜娜躺在地上,小溪伏在她的身上。
怎么啦,小溪?我紧张地奔过去。
“老师,娜娜死了!”小溪抬头,满眼泪花。
“什么?娜娜死了?”我不相信。“不就是肚子疼吗?怎么会死呢?”
“真的死了,”小溪站起身,指着娜娜。
“怎么死的?”
“她自杀死的……”小溪抽泣。
“好端端地为什么自杀?”我很狐疑。“她不是跟星星约好的吗?”
“老师,”小溪抹一把眼泪,说,“你们走后,娜娜和我一直关注动向。我们看到猩猩们从藤条滑向野森林。开始娜娜很开心,我也佩服星星的智慧。可是最后星星坠下山崖,我们也看到了……”
“娜娜当场就晕了,然后醒过来,对我惨笑,拉住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比划着有小星星,怀孕了……”
“她比划着告诉我,她和星星约好送走小星他们就回来接她。”
“她还用双手比划爱心,说很爱星星。”
“可是星星坠崖死了,她很绝望。她用双手捶破胸脯,血流不止……”
“我伤心得嚎啕大哭……没想到,她对着山岩一头撞过去……就死了……”
我这才注意到,娜娜的脑袋流出一团脑浆。
我不禁流泪。娜娜竟然殉情了,这使我震撼又伤感。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许这个项目从开始就是错误的。我们很自私,不顾猩猩们的感受,从没想到结局会如此悲壮。那些逝去的,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星星、娜娜以及小星,都是一朵朵来不及绽放的生命。我作为项目负责人,心中涌出一阵罪恶感。幸好我们发现了猩猩之间存在爱情这一现象,算是用学术成果来弥补道德的缺憾吧。
想到这,我对小溪说,“研究结论表明,猩猩之间存在爱情。不要伤心,你可以撰写论文啦。”
小溪没有应答,仍然轻声抽泣。
我伸手拉她。
小溪抬起头,轻轻地说,“老师,你知道吗?小林,与别人结婚了。”
什么?我的头一下子又大了!
“难怪我放你四天假,你一天就回来了!”
我懊悔不及,觉得自己太冷血,从来不关心学生的生活。
小溪抬眼望着远方,说起那天的遭遇:
“那天我赶到约定的地点,他却不在。有人说受他委托送给我一张结婚请柬。上面写的恰恰就是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从来就不想与我结婚。但是又怕我纠缠不清。他这样做,就是要让我死心。”
“这个畜生!”我不顾斯文,开始骂人。“告诉我他现在哪里,我一定拆了他的骨头!”
“算了,”小溪摇摇头。
“这种人渣,早分早好。”我安慰小溪。“老师帮你找一个,找一个忠诚可靠的!”
“老师,你不知道,”小溪把手轻放在腹部。“我很伤心,真的很伤心——他与别人走了,而我却怀着他的孩子。”
“那就更应该找他算账去!”我差不多在吼叫。
“得到人得不到心,有什么意义呢?”小溪叹气。“再说我也不愿伤害另一个女人。”
“那怎么办?”我一时没了主张。
“我很害怕……孩子是无辜的,可是他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多么悲惨啊!”
我哽咽着点头。
“直到刚才娜娜撞岩,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我的心一沉。
“没有爱情,还有活着的意义吗?”小溪抬头仰望天空。
“胡说八道!”我赶紧呵斥。“人活着不仅为了爱情,还有亲情,友情,民族大义,社会责任等等……爱情只占很小很小的部分。”
“老师,您是好老师,”小溪摇头。“娜娜和我都是可怜的女人,我们都失去了爱情,尽管方式不同。我们都是可悲的女人,偏偏都如此热衷爱情。老师,请把我俩葬在一起……”
不好!我下意识地上前,发现小溪早已割腕了,她一直用衣服遮着。我低头一看,她腿边的一滩血已开始凝结。
司机!医生!我慌忙大叫,手足失措。
“我不后悔,”小溪坐不住了,身体开始歪倒。我赶紧扶住她。
“曾经拥有过爱情,”她的眼神开始涣散。“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小溪一笑,两个酒窝微微绽开,两只眼睛圆睁着,凝视天空。
“小溪,老师对不起你,老师不应该欺骗你。”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喃喃地说。“其实老师自从被初恋拒绝后,就再不相信爱情。所谓的女儿也是杜撰。”
“现在,老师终于明白,这世上存在爱情……人类有爱情,猩猩有爱情,所有的生命都有爱情,所有的生命,都配得上爱情!”
一阵大风吹过来,刮起小溪和娜娜坟茔上的泥块。天很沉,没有乌鸦飞临。
我微闭眼睛转头离去,只听到背后土块滚动的声音,沉重而果断。
20220308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