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妹妹24岁还没满,嫁到湖北通城的麦市镇不到一年就离开了人世。她死后我就没有去过那边,也没去看望比她早很多年就嫁到那边去了的姐姐。这十多年间我回过很多次老家。麦市镇虽说跨省,其实仅一岭之隔,不过三二十里路程,却没有去,实在是害怕触动那一段刻骨铭心的伤痛。

  然而伤痛是客观存在,不可磨灭,也用不着去触动的。更有我的姐姐,生活在那边,为妹妹的死不知伤过多少心,流过多少眼泪,年年月月,月月年年,无限的思念使她的头发在不到40岁时就已花白,如今刚过50已不再有一根青丝。

  今年清明陪父亲去老家扫墓,我单独绕道去了麦市,见到姐姐后,除了阔别相逢的喜悦,更有共同对妹妹的怀念。姐夫准备了一大包祭品、纸钱、鞭炮。我与姐姐缓慢走在雨中,来到郊外妹妹的墓前良久肃立。看到当年我亲手为她凿刻的墓碑和代妹夫写的简短铭文,妹妹儿时的,长大成人的,出嫁时的一切情景,都清晰地映现在我的眼前,悲恸浸透了心,泪水模糊了眼睛。雨也下大了,好像有雷声从远处传来,天地亦似乎为此动容。

  人的死本是寻常之事,而落到每一个个体头上则悲莫大焉。

  我在学校还没有毕业的那一年,55岁的母亲离世了。后来回忆,才知道困扰她多年的病是甲状腺机能亢进症,同时并发心脏病,最终死于甲亢合并危象。那时的偏僻乡村对这种并非疑难的病症连认识都不可能,更不用说得到正确治疗。在我的记忆里,为了母亲治病,不知父亲偷偷驮过多少菩萨到家里来,不知烧过多少纸钱,不知熬过多少中药。动乱的年代贫苦的农村填饱肚子都很艰难,但由于父亲的勤劳和母亲的节俭,常常能有一些余钱,却全都投入到母亲的治病上。父亲是尽了力的,因而也受到母亲在前头生的哥哥和姐姐们的敬重。母亲是被无端休弃在娘家待了数年之后,经人撮合来到我父亲处的,拖着病歪歪的身子生了我和妹妹。母亲死后,我又刚刚毕业在外面工作,留下父亲和妹妹在悲苦中守着那幢破旧的房子艰难度日。

  没想到妹妹在继承了母亲异乎寻常的勤劳和忍耐的同时,也继承了她的病——甲亢,且比母亲死得更早。妹妹得的什么病也是在她病危并且无以回天时才知,自己的拖延错过了完全可能的治疗时机。

  在八零年母亲走后一年左右,家境较好的姐姐不忍看着妹妹在家的孤寂,把她带到身边,从请师学缝纫,到帮助独立门户做生意,以及相亲成家,一手操办。姐妹俩相亲相知,无话不说。其时姐姐在印刷厂做三班倒工人,但不管多忙多累,姐妹俩每天总要坐在一起手拉着手絮叨一番。妹妹对姐姐除了骨肉依恋还有感激,姐姐也为在他乡异地有一个勤劳出息,人人夸好的妹妹,感到脸上有光。那应是妹妹短暂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妹妹的过于勤劳,忍耐,沉默,内向,使她很快自立,为她在小镇上嬴得好名声,同时也埋下了生命的隐患。在学徒时,经常是通宵达旦干活,三五个月就成了师傅的得力帮手。出师后回家开店,独立门户,也因人缘好,手艺不错,接的活不断增多,总是没白没黑劳累,有不舒服家人催促看医生,总是一忍再忍,一拖再拖。终于在一个黄昏时刻,说是受凉感冒了,才坐在丈夫的自行车后架上去到镇上医院,便再也没能回来。

  甲亢在出现危象之前的治疗并非难事,可她一直忍着耐着,连诊断出得了什么病的机会都失去了。

  人的生命其实很大程度并不属于自己。譬如妹妹的死,对于她本人而言,无论将来的日子顺与不顺,是安逸或是劳苦,都已不复存在,而留在活着的人的心里,则是无尽的痛惜与思念,甚至愧疚。比如不懂事的儿时欺负过她让她哭过鼻子,不知道帮助她念书上学走出穷山沟,长大了学医了还不懂得去关爱她开导她,让她不要过度劳作,教她如何珍惜生命,等等,都已成为我永久的痛和遗憾。

  从妹妹坟地回来,姐姐带我走了一下已然今非昔比的麦市新镇,而我依旧沉浸在往事中无心旁顾。妹妹死时离我女儿出生刚好一个月,谁也不知将要生男还是生女,妹妹竟做好了男孩女孩各一整套一年四季的衣服!常言有一个妹妹是一种幸福,而我在有的时候不懂得去体验和呵护,懂得了却已永远失去。

  生命原来如此脆弱!

  珍惜生命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应当成为对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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