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跟日历较劲的时候,大伙争做微信孝子,送一束花、做一顿饭、打个电话、说句祝福、发个“流泪”表情,等等,或提前预告,或现场直播,生怕全世界不知道,平日里是什么样还什么样,但还是要赞叹,毕竟有了这个节日,不管平时多么疏淡甚或忤逆,至少受铺天盖地的微信影响,在这一天总得真真假假有所表示。而且,相信多数还是有真情、有行动的,孝顺一定不只限于这一天。尤其相信母亲们是真有幸福感的,看看她们晒出来的各种“礼物”便知。

    我老家称母亲为娭毑(ai jia)。我也想我母亲了,当然不只在这一天。母亲只活了五十五岁,离世已三十七年。她的整个人生几乎全被困苦、屈辱和病痛所充填。三十出头经人撮合来到父亲处之前的经历我只略知片断。如:父母和兄弟都过世得早,所以我不知道有外公外婆和舅舅姨娘;十四五岁出嫁,十六岁开始生育,十年左右生有三女二男,其一早夭;每一次生产之后的第二天就要起来煮早饭,血水顺着裤脚筒流到地上,天没亮还不许点灯;婆婆还好,婆婆的婆婆很凶,经常被打骂;不到三十岁被无端休弃回到娘家与年幼的子侄们相依度日。这些都是我很小的时候旁听她与亲戚们闲聊时记下的,她不可能直接跟我讲这些。

    母亲不识字,但好像娘家是出过读书人的,谈到这个便很有自豪感。对于乡里远近有些文名的人和事,以及被传颂的德行、模范之类能说得头头是道,虽是文盲,却很有一些知书达理的意味。由于频繁生育,身体又得不到起码的恢复,落下了重度子宫下垂症,只要站立,子宫就往下掉,甚至部分掉到体外,隐若听说那叫“掉茄”,不能行走比屋前屋后菜园子更远的路。那个时候的农村妇女子宫下垂的很多,且是属于难以启齿的病症,一般隐晦而羞涩地说是“身上病”。表哥是母亲娘家最亲的人,逢年过节侄子必定要来看望姑姑,记得继才表哥总要接她去住住,十多里路程,母亲不能成行,有几次请了轿夫抬着轿子来接,母亲也因放不下家事坚拒不去,好几次弄得表哥很生气也没有办法。

    母亲来到我们家,与父亲共同侍奉守寡多年的我的祖母,若第二三年生了我,再过两年生了我妹妹,再过一年祖母去世。那时期正闹大跃进,全民饥荒,我们家自然也贫寒,却不曾挨过饿。只要没有挨过饿就是当地最好的家景,全仗父亲勤劳和母亲操持。二十多年,虽然贫病,但能感到母亲对于生活是满足的,内心甚至是骄傲的。前头与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哥哥们对她很孝敬,来我们家走动我父亲待他们也很好,他们称我父亲“辅来叔”是发自内心的亲敬。母亲值得骄傲,在那样贫穷的偏乡僻壤,唯有她生养的所有子女全凭自己的努力全都先后脱离了农村,这一点当地没有哪个母亲可以跟她比。

    母亲爱整洁,性情温和,经常与父亲在厨前灶下长时间絮叨家常,轻言细语谈论世态人情。母亲善于持家,父亲收进来的粮食和钱物,尽数交给母亲打理再不过问。钱是农村的稀物,但我们家总有各种途径能比别人家多获得一些,比如养猪,种白术、生姜、烟叶、茶叶,等等。说到养猪,母亲可是一把好手,可以说远近闻名,因而她对待猪们是比对待病歪歪的自己要重视得多的。母亲会做茶,清明前后从菜园地边采来的嫩茶,先做红茶卖钱,她做的红茶往往能在茶市评上很高的等级,卖到很好的价钱。后将次嫩的茶做成“黑茶”自留。自留的茶除自用,更多用来招待客人。无论生人熟人,队上出工的,远处砍柴的,走亲戚歇脚的,只要路过或进门,一年四季都有好茶呷。母亲泡的茶是我呷过的茶中最好的味道,除了茶叶,菊花是必不可少的,往往还有花椒、桂花、芝麻之类佐料,香,味正,内容多,咸淡合适,不仅仅解渴。也去别人家呷过茶,没法比。我们那叫呷(qia)茶,茶汤喝完之后小半碗茶脚也能吃,将两根指头伸向碗底,扒拉的同时发出响亮的吸吮声音。如遇饥饿之时,呷碗茶也能抵挡一阵。一碗好茶,一张笑脸,为她赢得贤惠、会(wei)事的好名声,远近传扬。

    母亲持家是很有办法的。那时期家境肯定困窘,杀过年猪也留不下多少肉,却要对付一长年,过节、待客、请工匠为主,自家人享用次要而且是极少的。如在杀过年猪请乡里乡亲吃肉喝汤时端上一碗旧年留存的腊肉,那不仅是富裕的象征,甚至有点关于主妇操持家事能耐的炫耀。父亲看见吃新鲜肉时桌子上竟然还有腊肉,嘴里一边骂着“不是说早就没有了么,怎么还有!”而脸上却一定是笑着心里一定是喜着的,父亲的骂实质上却是对贤良母亲的无上赞美。   

    我的启蒙入学是在1966年的3月1号,印象中已春深水暖,农民们开始集体下田干活。书包是母亲用旧衣服拆下来的布手工缝制的,还特地为我做了一身新衣。头一顿早餐母亲单单给我盛了一碗白米饭,父亲、母亲和妹妹都是半米半薯丝,平时全家都是这样,这已让我觉得占了便宜很感愧疚,没想到吃到一半忽然露出厚厚一块腊肉的一角,立马知是母亲对我这个新学生独有的待遇,不然不会把腊肉埋在饭底下。父亲和小我两岁的妹妹肯定没有,母亲自己更不会有,只有母亲和我心照不宣,深知不能声张,却已止不住泪流满面。

    长大以后才懂那叫感动,那叫情不自禁。那时我六岁半。那种味道那种感觉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文革”结束后的头一年,我考上中专来九江读书,母亲高兴得不行,请全队上人喝酒吃肉,人家送一块钱的礼。中专这个如今消亡了的学历,那一年在考生中的录取比例估计不会比现在一般城市中学录取985大学的比例高,因而也算得上是一件荣耀事。记得那时的中专基本上就三个选择,一是师范,二是卫校,三是技校。我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受冷协凡先生的影响,报了九江卫校,他当时的大队赤脚医生,同年上的上海第一医学院。他说上卫校今后是做医生的,我二话不说就报了。因为母亲长年生病,我要做医生。之前我没出过远门,在九江写信回去如实说特别想家,母亲知道了牵挂得不行,寝食不安,我知道母亲牵挂,又担心她,赶紧写信回去告诉她我很好,并撒谎说不想家了,她才放心。

    虽说学了医,后来也做了医生,却没有给予母亲治病带来丝毫帮助,没能等到我有能力帮助时,在我毕业和从医之前,母亲就走了。她的两个病,一是重度子宫下垂,有痛苦,行动不便,但不致命,且在我读书期间没告诉我经过普查普治做了手术,问题基本上解决了。另一是甲状腺功能亢进症,当时的农村医疗条件几乎为零,没有人能够认识这种常见并且容易治愈的病,更谈不上正确治疗。出现“危象”时更是无力挽回,这个病还是我后来做医生了根据她生前的病状才确认的。不幸的是,五年之后,妹妹二十四岁,嫁到湖北通城麦市镇不到一年,也是同样的原因去世,生前也未能诊断,出现“危象”同样失去了挽救机会。

    想想那个时期,或者更早的山乡,生命的存亡基本是自生自灭的,一个感冒,一个肺炎,一个痢疾,一个蛇咬,就能要了人命,稀里糊涂活过来或者莫名其妙死去都是极其常见的。我父亲五岁丧父,不到一年,十多岁的哥哥暴病而亡,大抵都是类似原因。两个姐姐相继出嫁,父亲幼小年纪便开始与寡母相依度日。女人由于有生育这道鬼门关,病和死发生得更多。母亲病痛期间父亲是尽了力的,无外驼菩萨、烧纸钱,请郎中,寻偏方,自己和他人能想得出的办法无所不用,勉强温饱之外的余钱几乎全用在母亲的治病上。父亲跟着我安度晚年,养老善终,八十六岁寿终正寝,我常常想,母亲假如能活到这个岁数一定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因她有更多孝顺的子孙。可是现实没有假如,都是命,天注定。

    大抵认为别人困苦,多与自己已然脱离困苦有关。也许母亲在世时对于困苦不会有多么深刻的体会,因为处在那个年代那种地方的人们多数都是那样。可是,如今社会发展了,时代进步了,生活和医疗条件得到了极大改善,我们过上了好日子,看到别人的母亲享受着子女的孝顺,过上了幸福生活,而我的母亲一点也没能享受到,因而愈加思念我苦命的母亲。她把一生的困苦都受尽了,刚刚可以开始走平顺的路时,却没能跟着我继续走到她的老年。

    对母亲的思念是无尽的。不分有没有什么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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