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丈夫的赔偿款,韩婶就一夜成了富人。对她来说,11万是天文数字,是丈夫被砸断的两条腿。 

  有钱后,韩婶开始完成思谋已久的救赎计划。 


  韩婶买了许多神像。

  韩婶的西屋新添了许多摆件。一张大桌子上,集合了许多神仙,木雕玉皇大帝,玉雕王母娘娘,水晶观音菩萨,汉白玉弥勒佛,还有红玛瑙耶稣。这不是全部,还有一些,只是“那些神的神力还小,搁不到供桌上。”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有张小供桌,牌位上只有一个“儿”字。牌位用泡沫塑料制成,有三角顶的长方形,很新,看样子供奉时间不长。排位前放着一本书,是初中语文,纸张发黄,封面早已破烂,很有年岁的样子。仔细看,上面有模糊的“韩彬彬”。

  初一、十五,她会虔诚的在桌上摆上苹果、香蕉、橘子,实在没像样的东西,韩婶就去菜地摘些黄瓜、西红柿供在桌上。“只要心诚,爷爷(读yá)不会计较的”。每天清晨,韩婶很仔细擦拭神像, 然后,双膝跪在自制的垫子上,双手在胸前合十,眼睛微闭,嘴角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念念有词。

  韩婶念叨什么,别说韩叔不知道,连每天照顾她的女儿也不知道。韩婶祈祷的事,只有她和神像清楚。在众神像前,她这样祷告:救苦救难的玉皇大帝,助人为乐的观音菩萨,无所不能的太岁,还有西方的耶稣,保佑我儿在那边一切都好。转头来到那张小桌前,她蹲下,摆上一样两样东西,说:彬彬,你过得好吗?还气喘吗?要是还心慌气短,你就买些药吧。说着,她点燃手中的纸钱。看着黑灰的纸屑慢慢升起,慢慢在屋里飞旋,她很欣慰,觉得儿子原谅了她,也领走了她快递的钱物。

  韩婶救赎成功,愧疚减轻一分。

  每次烧过纸钱,说过寄送给儿子的贴心话,韩婶就会轻松几天。她实在需要跟儿子说说心里话了,这么多年了,对儿子的负罪感,像一座山压在心里。想起了就难受。

  过了些日子,韩婶把用红绸包裹得很严实的东西,送到西屋。她神秘地说:“这是一尊有求必应、逢凶化吉的神仙,是仙界最高领导。只要真心求他,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看一眼刚带回的物品,韩婶心满意足地继续说:“只要初一、十五给爷爷(读yá)烧柱香,献几个瓜果,你求他老人家办的事就肯定能办好。”这样,神龛里又多了一尊可以让韩大婶逢凶化吉的红木太岁爷。

  说到神像,韩婶说:“我这些神像可花了不少钱呢。那座玉雕 ,老板要一千八,我砍到一百八,拿回家了。那尊水晶像,老板开口要六千六,我只给了他三百一。”韩婶停了一下,问瑛子:“你猜那尊汉白玉弥勒佛,老板要多少?”

  看瑛子不接话茬,韩婶不再絮叨,心想:“跟你说也白说,你又不烧香拜佛。”

  韩婶很得意,讨到大便宜的样子,有人串门来,就念叨一番。


  韩婶要给瘫痪多年的丈夫换个地方。

  一天大早,韩家小院传出嘈杂的吵吵声。去劝架的瑛子发现,因为搬家的事,韩叔正与韩婶吵闹着。

  “我住得好好的,不搬。”见有人劝架,韩叔有了底气,“你一天到晚,瞎折腾。西屋多少年不住了,冷冷的咋住呀。”韩叔双手死死抓着暖气片,一副拼命抵抗的样子。

  原来,韩婶想让韩叔从暖融融的东屋,搬到冷冰冰的西屋。韩叔担心跟神像住在一起,做噩梦;担心旧物件,引起他心酸的旧事。

  韩叔发出杀猪般的嚎叫。韩婶压根就不管他愿不愿意。“不搬?哼!由得了你!一个瘫子!”

  “东屋是上房,我有重要的用处。今天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这事我说了算。”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手伸到韩叔腋下,憋足劲儿,用力一提,他就离开躺了多年的土炕。在他一路不情愿的哭骂声中,被老婆半拖半抱挪到西屋。

  西屋多年不住人,堆积着好多舍不得扔掉的东西,韩叔下矿用的矿灯、高筒雨靴、有个洞的头盔、补过的裤子,韩婶穿过多年的旧棉裤,儿女们上学的校服,儿子生前得奖的画稿。看着放置凌乱的地面,看着排列整齐的神像,韩叔无奈的摇摇头。他不知道老婆又要玩啥花样。

  瘫痪后,韩叔经常流泪,经常想起从前。那时,腿脚还好,韩婶也不飙。每天做好饭,她会走到床前,“哎,起床吧,鸡叫两遍了,饭做好了。今天犒劳你,吃二面馒头。”或者说,“哎,起床了。鸡都叫了。今天做了你最爱的拌汤,冬天了,吃点热乎的,肚子暖和了,在坑下干活不冷。”韩叔早醒了,他就是想听媳妇儿喊起床时那声“哎”,跟“爱”一样的音,很受用。这时,他翻个身,看看身旁的儿子,儿子十岁了,小脸白净得像女孩子;看看女儿们,三个女儿挤在那张大床上,睡得正香。“我老韩有儿有女,有六间房的大院子,有外抓,这日子美气!”韩叔想着美气的光景,在被窝里再躺几分钟,看一眼妻子忙碌、儿女熟睡的家,快速穿衣,快速吃饭,快速出门上班。

  “那时真好。年轻,会走路,有力气。”

  后来,连续出事,煤矿爆炸,双腿被砸,儿子去世。唉,韩叔叹一口气,不再想。

  韩叔瘫痪了,下肢像石头一样沉,整天躺在床上,生活圈子也从方圆十公里变成一张小床,吃饭喝水需要妻子女儿送到床前,就连解手,也得看家人有空没空,能不能帮一把。他冬天不敢吃多,夏天不敢喝多。

  东屋里,韩婶动手拽着炕上的垫子,垫子死沉死沉的,几年没有晒过,一股霉味儿直冲她鼻子。她骂一声:“这个该死的。”

  多年没拆洗的被子有股尿味,炕边的旧收音机满是灰尘。一件熟悉的校服被她翻出来,那是儿子的夏季校服,蓝白拼接的半袖衫。她猛然想起,这是儿子住院时穿的那件,住院后,先穿病号服,几天后穿着寿衣走了。校服被扔在医院走廊里,应该是出院时,女儿收拾弟弟遗物捡了回来。

  抱着校服,像是抱着小时候的儿子,她把头埋在衣服上,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上面:“要是舍得给娃做手术,现在孙子也该十几岁了吧。”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这么早就扫房子呢?”瑛子不解。

  “嗯,今年早点扫,万一下雪了,就冻得没法干了。”韩婶边说边干,丝毫没有停下来聊聊的意思。

  “也不叫姑娘帮个忙?”

  “我能干了。”韩婶打心底不希望有人打扰自己。

  看她没有说话的意思,瑛子走了。才出韩家大门,远远望见左兴朝这里走来。左兴会装潢,最拿手的是粉刷墙壁。

  “今天不是礼拜天,你怎么回来了?”

  “给韩家粉刷房子。”

  “刷房子?刷房子干啥?”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给儿子娶媳妇。”左兴打趣说。

  “积点口德吧。那娃都死二十多年了,估计老两口都忘了有过儿了。”

  几天后,按照韩婶意愿,东屋布置好了,雪白的墙,崭新的粉色窗帘, 猩红的床盖,一红一绿两床缎面被子,一对鸳鸯戏水的大红枕头,一幅乡村人家结婚的喜庆场景。     

  韩婶没有听见邻居们的议论,但她的确是装潢东屋,的确是预备给儿子娶亲准备。按照乡村习俗,她想给儿子娶一房冥亲。

  冬日,明晃晃的太阳照在韩家大院,韩婶匆匆吃过早饭,来到左家。左大娘早年常给人保媒,“她肯定知道哪里有新近死了的女人,”韩婶兴致勃勃地想。

  进到家,她笑脸盈盈地跟媒婆说:“大婶儿,你朋友多,看哪里有合适的女孩子,给彬彬踅摸个媳妇。”

  午饭过后,她都不休息一下,就到瑛子家,说:“瑛子,你人脉广,看哪里有跟彬彬合适的女人。”

  西天彩霞正好,看看离天黑还早,她骑着电动车,来到村子北头侯家,他家儿媳妇在城里做过妇联主任,听说刚刚回来了。她急急忙忙赶来,一见面就说:“珍珍,你认识的妇女多,帮嫂子留意一下,看哪里有跟彬彬般配的姑娘。”

  珍珍没反应过来,她只知道韩婶有三个女儿,从来不知道他还有儿子,也从来没听说他儿子还没娶亲。

  坐在儿子的新房里,韩婶乐开了花,似乎看到儿子和儿媳手牵着手,走进屋子;似乎听到儿子儿媳喊“妈”。

  “给娃娶个媳妇,在那边他也能过日子,也能生娃。”

  这样想着,韩婶觉得救赎行动又成功了,心里的愧疚又少了一丝。


  韩婶病了,糖尿病引发的心脏病,才六十多的人,走几步就歇一会。 每次发病她就想起儿子,“原来心脏病是真难受啊,连气都喘不过来。”“原来儿子不是装病啊。”“原来心脏病真是要命的病啊。”

  在韩婶看似巨款的11万,真不经花,还没等她彻底完成预定方案,那钱就只有九千二了。韩婶的降糖药,韩叔的腿疼药,一个月少说也得几百。她只好中断救赎行为。

  在东屋,韩婶第一次跪在儿子牌位前,声泪俱下,“我不该呀,要是听大夫的话,签字做手术,你不会那么早就死了。你才十五岁呀,二万就能治好你啊。”韩婶越哭越后悔,越哭越觉得恓惶,抹一把鼻涕,说:“我原想着求神仙帮忙,让他们在那边帮扶着你点。想给你娶个媳妇,你也能好好过日子。可这钱咋还没好好花,就快没了呀。” 

  韩婶的救赎计划失败。负罪、愧疚、懊悔再一次淹没了她。

  韩婶糖尿病并发症引发眼疾,她时常眼神迷离神情恍惚。不得已,夫妻俩住到女儿家了。“要是儿子还在,”韩婶想,“要是儿子还活着,哪里用住到女儿家,哪里用看亲家的眼色,哪里用受女婿的冷落,哪里用听女儿的唠叨,哪里会吃不敢吃多,喝不敢喝多。唉!”

  冬至到了。

  女儿书琴和好面,一边出家门一边说:“妈,我赶集买肉,中午吃羊肉饺子。”

  “要是有卖韭菜的,买一点韭菜,我想吃韭菜鸡蛋的。”

  许是女儿走远了,韩婶没听到她说话。窗外亲家的话倒是清清楚楚传到她耳朵里,“门也不关好,野狗都进院了。这是谁家的狗?想吃,就好好吃,还挑肥拣瘦,看把狗食盆都弄翻了。打死你吧。”骂狗的声音,狗跑的声音,大门开关的声音,像一串炸雷响在韩婶耳朵旁。

  冬至学校放假,外孙外孙女回家了,兄妹俩窝在奶奶屋里打手机游戏。游戏精彩极了,他们忘记去厢房看姥姥姥爷。

  亲家小儿子回家了,他一件一件拿出给爸妈购买的衣服,炫耀般说,“这是你俩过年的新衣服,今年冷,我专门买了抓绒保暖的。”他没注意到身边嫂子母亲的反应。

  女婿特地赶回家,对自己的爸妈说,“老板人特好,他跟我们说,先回家跟父母妻儿吃团圆饺子吧,这样,一冬天不冻耳朵。”半年多没见父母,他只顾跟他们说外面的趣事了,忽略了岳父岳母的感受。

  饺子端上桌了,女婿一家围坐在大圆桌上,吃喝着,说笑着,一家人沉浸在喜庆的冬至节里。

  西厢房,韩婶对着面前的羊肉饺子,提不起兴趣。听着正屋里热闹的说话声,看着眼前不再冒热气的饺子,她吃不下去。

  “琴,拿点醋。”

  “琴,拿头蒜。”

  进门的是女婿,他放下醋、蒜,没说话,走了。

  “琴,端碗面汤。”

  女儿进门了,她满脸不高兴,说:“就不能等一会吗,这一天我还没闲呢。腿都跑断了。”

  韩婶还想问问,有没有韭菜鸡蛋饺子。看到女儿忙乱的样子,她咽了口唾沫,没说话。


  冬至是黑夜最长的一天。漫长的暗夜,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

  韩婶拿起一瓶降糖药,不假思索喝了下去。

  她看见了眉清目秀的儿子。七岁的儿子,正跟女孩子打沙包,跟他们过家家,玩织布纺线游戏。她看见自己正在骂,“你是男孩子,不要总跟闺女家玩,去找你堂哥玩吧。” 

  韩婶最看不起儿子。生了三个闺女,才有个儿子,她希望儿子能硬朗点,别像丈夫那样,软踏踏没点男人样子。可无论她怎样说,儿子还是软绵绵的,跟女娃一样。走路走不了几步,就喘得脸红,干个活,没干几下,就得歇歇。她不止一次气呼呼地说,“真是娘熊熊一个,爹熊熊一窝,都随你爸了。”

  她看见了初中生儿子。

  儿子正上体育课。是夏天,其他同学在打篮球,儿子负责捡球;是冬天,别人跑操,儿子在圈外喊加油。

  她看见儿子的新体育老师,他正在动员儿子担任体育委员,“你的任务就是每天带大家跑跑操,打打球。”

  她看见同学们笑成一片。“老师,韩彬彬不会跑步,更不会打球。”“他从来没上过体育课。” 刚毕业的体育老师年轻气盛,不信那么高大的男生不会跑步,更不愿意在同学面前丢脸,他没理会学生七嘴八舌的议论,毅然决然喊,“韩彬彬,带同学们做热身运动。然后绕场跑圈。”

  乡村中学土操场,也按标准操场设计,一圈400米。她看见儿子脸色发白,大口喘气,看见儿子慢慢蹲下,抱着脑袋。看见老师上前询问,看见学生跑着喊着,看见体育老师背着儿子走出校门。

  韩婶意识清楚,她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自己,说话粗声大气的自己。听到儿子到医院的消息时,韩婶正在腌咸菜。这是一家过冬的菜,她双手一刻不停的操作着。没听清邻家娃说啥。

  医院办公室,医生说:“孩子是先天性心脏病,得赶紧手术,要不会出事的。”

  “嗯,知道了。”

  “你得赶快带娃看病。”

  “嗯,随后就去。”

  “得当回事啊,可不敢再拖了。” 

  医生强调着,不放心的说着,韩大妈听着,不耐烦的随口应着。医生和大夫担心坏了,唯恐彬彬误了最佳治疗时间。韩婶听着,唯恐老师耽误了咸菜的最佳腌制时机。

  她看见老师终于走了,大夫终于走了。看见年轻的自己长出一口气,想:“我的娃,还不知道咋回事,哪里就那么厉害了。”“‘会随时出事’?哼!吓唬谁呢。”“况且,做手术得要很多钱呢。”“这娃是来讨债的吧。我好不容易攒了一点钱,一住院就得全花完。”

  年轻的韩婶没有意识到儿子的病有多严重。想起邻居的建议,“你带娃去医院看看吧。一个大小伙子,走路老喘,不对劲。”韩婶不以为然,觉得她多管闲事。再说了,去医院不得花钱呀,家里哪有闲钱看病呢。挺挺就没事了。

  药劲上头了。

  韩婶看见年轻的韩叔,他正赶去矿上挖煤,天没亮,只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出门了。他得在七点赶到八里之外的矿上,迟一点就误了下矿的车。 

  韩婶看见年轻的自己,在医院病房。 护士手里的缴费单子拿来了,她拿过一看“20000”,喊了一声:“妈呀,要花这么多钱啊!”紧接着她问了一下:“做了手术能彻底治好吗?”护士谨慎地说:“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

      韩婶一听花钱也不一定能治好,当即决定:“出院!回家!”随即命令女儿们收拾儿子的东西。

      韩婶又看见儿子了,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她听见儿子哀求自己:“妈,你就签字吧!还有一半的希望呢。等我病好了,我挣钱给你花。”她看见十五岁的儿子,忽然从床上爬下来,跪在自己面前,说:“妈,我不想死。我才十五啊!你救我一下吧!”

      “两万?两万就能救儿子的命,为啥不签字呢“

      降糖药效果特好。吃下一瓶的韩婶,此刻血糖超低,她已经出现昏迷现象。为了救儿子,她挣扎着说:“只要能救娃的命,我交钱。”

  弥留之际,年迈的韩婶到处寻找医生,寻找收费室,她清楚地知道,只要交了钱,就能尽快手术,做完手术,儿子就有救了。

  在哪里交钱呢?交费室在哪里呢?

  我得快点交钱,得赶快交钱啊,救我娃的命要紧啊。

  哪里能找到收钱的人和救人的人呢?!

  韩婶终究没找到那个救命的交费室。


  韩婶走了,享年7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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