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一年,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人们着了魔一般纷纷行动起来,参加进去,“破旧立新”、“革命造反”、“横扫一切”、“批判斗争”,谁要是胆敢反对就“坚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这叫做“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口号和行动都不含糊。不知不觉不由自主几乎每一个人就已经身在其中了。一双双“阶级斗争”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各种行为都能按盛行的逻辑“火箭上纲”顷刻间就推向极端。

  就在这热潮中,为表示和封建思想彻底决裂,曾有单位连续开会,反复动员教育批评,最后是追赶着,终于剪去了那位长辫子姑娘的封建主义长头发。姑娘还痛哭不已,不愿决裂,差点儿成了反面典型,遭到批判。大家都梳着齐耳的短发,你却留着悠悠长辫,不是封资修,是什么?

  然而,就当此时,也有人偏偏就不知厉害,西里糊涂就闯入了禁区,踏入了雷区。

  就在这年冬天,铁西百货仓库大概是在清点物资,发现了已经破损的毛主席石膏像,不敢声张,悄悄扔到了仓库外面背静处的一个大土坑里。不知为什么,就那么一扔了事,竟未做任何的进一步处理。

  偏偏事有凑巧,被一名搬运工发现了。他一见,雪白的石膏像怎么随便就扔在这儿了呢?他觉得可惜,就下去查看,发现有两尊好像破损不太严重,他就俯身拾起来,吹了吹,摆在了大坑边上。正好也下班了,他就想把这两尊石膏像拿回家。可是,两尊石膏像,一只手拿不了,两只手也拿不过来,怎么办呢?他环视四周,想找个保全的办法,一转眼,看见了一条草绳黄灿灿地曲蜷在那里。他来主意了,弯腰拾起草绳,捋了捋,扽了扽,觉得挺结实,就一头一个,把草绳拴在了石膏像的脖颈上。然后,他又拎起来试了试,接着就一边一个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挺高兴,这样既弄不脏,碰不坏,又方便携带,还没花一分钱。他大概很得意,白白得了两个石膏像,算是落到了一个大便宜,平时谁家里能买得起这么尊贵的物件。他一身轻松,摇摇摆摆朝大门口走去,他该回家了。

  刚走到大门口,突然从值班室里蹿出来几个人,上前一把将他牢牢揪住,不由分说就团团围在垓心,逮了个结实。这搬运工哪见过这个,立刻被唬了个懵懂转向,都不知自己是谁了!

  这几个人可是心明眼亮,早已看得真切,看得清清楚楚。不然怎么能如此坚决果敢!

  “站住!”

  “真是狗胆包天,竟敢这样损毁破坏毛主席的光辉形象!罪大恶极!”

  “还没见过敢这么公开跳出来进行反革命活动的!你想吊……这也太恶毒了!简直十恶不赦!”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现行反革命!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岂能是你们这种人破坏得了的?”

  “少跟他费话,先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

  说着,这名搬运工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已经在领教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之后,被拧着胳膊扭送到了群众专政办公室。

  人证物证俱在,现行反革命性质确定无疑。事件重大,立即审讯,勒令彻底交待罪行,深挖阶级根源。

  这名搬运工在如此强大的群众专政面前,险些灵魂出窍,哪敢有丝毫隐瞒,赶紧如实交待了事情经过。可是,这么恶毒的反革命行径他却挖不出深刻的阶级根源,还装出一副十足的可怜相,企图蒙混过关!

  群众专政从来不怕顽固分子,好不容易挖出个阶级敌人,岂能轻易让他蒙混过关!看来办学习班太客气了,要全面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深深触及灵魂,狠狠打击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还要召开批斗大会,深入展开揭发批判。

  群众批斗大会。已经变成了阶级敌人的这名搬运工,在高呼着的口号声中被押到了会场。身后一左一右两个群众专政队的队员将他反背双手,九十度弯腰低头认罪,一条细细的麻绳拴了块老大的厚木牌稳稳当当挂在脖子上,上面大字书写“现行反革命分子×××”,再用红笔打上个特大的“╳”,让他彻底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斗争。批斗之余,就把他损毁的那两尊石膏像摆在前面,让他每天不断地跪拜认罪。并在上下班时间,勒令他照样在大门口跪拜认罪示众,以显示群众专政的强大威力,也要让广大群众知道反革命分子的可耻下场。

  可是经过严格的内查外调,反复审查深挖,也确实看不出什么更深刻的思想根源和阶级根源。追查其祖宗三代,他祖上从光绪年间由关内逃荒到此,直到解放,四辈人都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贫雇农。严查个人历史,他本人也只是每天凭力气干活,再无其它活动;个人的来龙去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全部档案材料只有一张纸!一张还没写满字的纸。再分析他的认罪态度和所述事实,也都得说真实可信。稍微有点脑瓜儿,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样胆大妄为!

  但是,性质恶劣,不容宽恕,还是要严肃处理,严整思想!

  就这样,这名搬运工继续进入群众专政学习班深入触及灵魂,认罪改造,提高觉悟。

  后来,总算幸运,他接受宽大处理,免于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但性质不变,带着问题遣送回老家,继续接受监督改造。

  只是事过之后,有的人感到非常遗憾:“……折腾了一大气,连一个阶级敌人也没挖出来!真他……”

  石膏像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直到“文革”之后,这名搬运工的问题终于得到甄别。

  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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