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云:“盱,张目也;眙,直视也。”这是人站在高台上,睁开双眼极目远眺。盱眙,“拥群山而据要津,庇中原以控吴越。左顾扬润,右瞻濠寿,南通江表,北拥淮流。”盱眙人世代伫立淮河岸边,看百舸竞流、历史沉浮,听岁月潮汐、渔舟唱晚。盱眙,春秋时期名为“善道”,又名“善稻”,是谓这里人民善于耕种稻谷。那时的善道属于吴国的管辖之邑。这个善道邑,伫立在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淮河之滨的甘泉山麓,这里是一方山峦起伏、森林密布、水泽丰美、土地肥沃、稻香四溢、人民安居的地方。“善道”之地,确有一条沟通江淮与黄淮的大道。这大道,北通齐鲁,南达吴越。


“善道”之名扬于天下,那是得益于两千五百九十年前一次“善道约盟”。《左传》载:“襄公五年(前568)孟献子(仲孙蔑)、孙文子会吴于善道。”宋王象之《舆地纪胜-盱眙军》记:“盱眙本春秋时善道。”南京博物院考古认定,盱眙甘泉山西北麓濒临淮河的一方古城遗址,即是春秋时期的善道邑城遗址。这善道邑的城池,为当时陆路交通中重要城市,是南北之枢纽,东西之要冲。这里,是盱眙目前发现的最古老的一座城址,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古盱眙城诞生之地。

史载,古盱眙大地上贯通南北的善道,从江北浦口、六合、汊涧、张洪营、旧铺集、莲塘驿、穆店、义井,一路抵达淮河南岸的善道邑,然后过淮河经泗洪半城、青阳北上徐州和山东,再北上。另外,连通善道盱眙的还有一条道路,那是从扬州、铜城、东阳城、马家坝、高桥、义井到达善道邑。依山傍水的善道之地,着实是一方块风水宝地。远古的先民们依山可以采药摘果、围捕狩猎,入水可以捕鱼捉虾、洗浴浣衣。山间平坦之沃野,可以开垦良田,种植水稻等庄稼,一代代善道儿女在这方鱼米之乡安身立命、繁衍生息、垒土筑城、开拓文明。到了春秋之时,这里已成为吴国以北的边关重镇。

公元前568年的一次“善道约盟”,可谓是盱眙登上历史舞台的开端。这一次的“约盟”,实乃是来之不易的有着重大政治意义和历史意义的约盟。

春秋时期,各方诸侯相互兼并的格局时常出现。所谓的会盟,那是诸侯间会面和结盟的仪式,更是一种政治力量的组合。周简王十年(前576年),年仅十四岁的晋悼公登君王为国执政,他以其卓越政治家的气魄,拥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率领诸侯联军南征北战。周灵王二年(前570年)六月,晋国为打败楚国,晋悼公奉周天子之命,经过周密酝酿,多方努力和广泛联系,在鸡泽(今邯郸一带)修筑高台,与单子、晋侯、宋公、鲁侯、卫侯、郑伯、莒子、邾子、齐世子光举行了九国会盟,史称“鸡泽会盟”。

“分侯盟,执牛耳?历史关头,舍我其谁?”作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国,率先携英雄气概站了出来,拥风云际会,召诸侯结盟,尽显风流。晋国组织“鸡泽会盟”之前,晋悼公也特别邀请了吴国之君寿梦前往,可是寿梦没有来。鸡泽之会是晋国的主场,以吴国现在的实力难道能跟晋国争盟主吗?肯定做不到。争不了盟主,到晋国的盟会上去给乳臭未干的晋悼公做小弟,吴王寿梦一时又觉得心有不甘,所以便没有前去会盟。不过,吴王寿梦后来又因没去参加会盟而十分后悔。

当时的吴国虽然已在华夏东南逐渐兴起,但这两年西部的强国楚国,对吴国的压力越来越大。此时,吴王寿梦既不能得罪北方强国晋国,也更想拉上晋国一起来对抗楚国。于是,寿梦派了大夫寿越不远千里前去晋国,当面向晋悼公作了一番因连续多日大雨滂沱加路途遥远而没能如约参加会盟的解释。同时,寿越也当即代表吴王寿梦表达了“听从命令和诸侯友好”的愿望。

对晋悼公来说,晋国也希望有吴国来一起对付楚国等强敌。为此,对于吴国没能如约参加鸡泽会盟,晋悼公也就认可了寿越的解释,并作出了打算专门为吴国再次举行一次诸侯盟会。为了慎重起见,晋悼公特意派随从国的鲁国大夫仲孙蔑和卫国大夫孙林父,去吴国先行会面,并通告下次盟会的时间和地点。

周灵王四年暨吴王寿梦十八年(前568年),鲁国的外交家、政治家仲孙蔑和卫国的卿大夫孙林父受命南行前往吴国。吴王寿梦左思右想之后,最终选择了在淮河中下游交汇处吴国的北部重镇之善道,热情地接待了仲孙蔑和孙林父这两位使者。古人有言:“善道者,道善,道路平坦,沿路平安;地善,景优气畅,宜人居住;人善,待人温和,诚信义气;脉善,风水宝地,万事必成。”善道之地交通方便,驰达迅疾,且邑城依偎南山,风景宜人,可登高望远,城边淮水清澈盈盈正好洗尘,实乃一方会盟议事之绝佳场所,诸侯国尊贵使者在此地约盟、商议大事、制定决策时,定会人心旷神怡,广开思路。

浩浩淮水轻拍岸,善道葱郁翠鸟鸣。吴王寿梦领仲孙蔑和孙林父在善道邑游览山水风光,在善道邑城豪华的宴会厅尽情把酒言欢、慷慨而言。最终,在善道邑确定:周灵王四年(前568年)九月二十三日,晋、吴、鲁、宋、吴、陈、卫、郑、齐等国在卫国的戚地召开结盟大会。善道邑,也由此青史留名于中国的历史长河之中。

吴王寿梦二十三年(前563年)春天,晋悼公、吴王寿梦、鲁襄公等十一国之君及齐国太子光,又在相地(今江苏邳县北)会盟。这次会盟,是吴王寿梦第一次参加中原盟会。淮畔的善道邑,是吴国从南方牵制楚国北上争霸的一个军事守控重镇,也是吴王寿梦来回驻跸休息之地。 


1985年4月下旬,盱眙县旧铺乡马桥村王庄组的村民徐安才在挖水沟时,忽然在距地表约五十厘米的土层中发现一件椭圆形如瓢状大小的铜器。盱眙文化馆秦士芝先生等获悉后立刻前往勘察调研,经初步鉴定,这应该是先秦时期的一个铜匜。匜,乃是古代的盥洗器。商周时期起,贵族在祭祀宴飨前需要进行清洁双手的仪式,匜便是作为盥洗双手而用的注水器。

这个匜,青铜质地,胎体较厚,通高十六点一厘米,流至鋬长二十八点七厘米,重约一点七五千克。整件器物为椭圆形,形如瓢状,前有封顶式流,后有螭龙形曲柄。铜匜的流,为一个奋力张嘴的兽首,前段饰高浮雕兽面纹,后段饰蟠螭纹组成的饕餮纹浮雕。拱身螭龙形鋬,螭嘴衔住匜口沿,无足,尾部上翘。铜匜腹部饰蟠虺纹和绳纹,这件铜匜整体造型敦厚饱满,线条圆润流畅,做工精致典雅。此外,仅从铜匜内底部阴刻着的“工盧季生乍其盘会匜”九字铭文来看,这一定是很有来头的一个文保重器。

这个铜匜怎么会出现在一方草木繁茂乡野里呢?它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来龙去脉呢?铜匜里隐藏着怎样的一个惊世秘密呢?很显然,要探寻这个铜匜奥秘,一定是要从器物底部的九字铭文入手。

秦士芝和闻讯而来的省市青铜器研究专家,一同悉心研读史料,多方求证。“工盧”即“吴”;“季生”应该为人名,并是器物的主人;“乍”即“作”,制作的意思;盘、匜为器物名称。最后,大家把思路聚焦到九字铭文中的“季生”二字上。季生为何人?季生,一定是揭开这个神秘铜匜历史之谜的钥匙。在对铜匜的进一步深入研究中,春秋时期吴王寿梦的一个儿子——季札,很快进入了大家研究思路之中。

《左传·襄公五年》载“仲孙蔑、卫孙林父会吴于善道”。 鲁襄公五年即公元前568年,鲁国大夫孟献子(仲孙蔑),卫国大夫孙文子(孙林父)这两位中原姬姓诸侯国的贵族,吴国的某位重要人物在吴国“善道”这个地方,进行了有关诸侯国会盟的会晤。鲁襄公五年的这次善道之会,是晋国要盟会吴国,而使两个附庸国之鲁国、卫国事先进行接触。《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季札,为姬姓,名札,春秋时吴王寿梦之子,又称公子札,封于延陵(今常州、江阴等吴地沿江一带),故称“延陵季子”。

匜,春秋战国时期贵族所用的盥洗器,也是尊贵礼器。诸侯盟会,必用礼器。最终,专家学者们认定此匜为大名鼎鼎的延陵季子之物。这个珍贵的“吴季生匜”,随后即被评为国家一级文物,收藏于盱眙博物馆。


善道邑,作为吴国约会鲁国、卫国大夫,商讨结盟联晋以抗衡楚国“国之大事”之地。这铜匜,是吴公子季札随父王一起参加善道约盟时所携带的礼器吗?根据时间推算,不是。那时季扎年方八岁。

吴国,建立于公元前十二世纪的商朝。吴国第十九世君主吴王寿梦有四个嫡子,长子诸樊,次子馀祭,三子馀昧,四子季札。季札从小聪明好学,博闻强记,为人诚实守信,谦逊礼让,不仅母后偏爱他,兄弟爱怜他,父王对他更是用心栽培。季札未到弱冠之年,寿梦便让他入朝听政,巡视祭祀、出访列国,让他增长见识,开阔眼界。寿梦一直有意要传位于季札,对于小弟季札的才能,兄长们也都非常信服他,认为他的才德足以继承王位。

周灵王十一年(前561年)吴王寿梦薨逝后,诸樊即位。一年后,父亲丧期已过,诸樊想遵从父王意愿,让位于季札,于是带着两个弟弟找到季札,请他登基嗣位,但季札坚决辞让,甚至还“弃其室而耕”,隐居在乡野。

时值诸侯争霸的政治格局和吴国发展的需要,也是为了践行“不做国王但问国事”的诺言,季札在十七岁时就开始担任“行人”之职。这行人,也就是出访诸侯国的使臣。鲁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年),季札受二哥吴王馀祭之命,出使出徐、鲁、齐、郑、卫、晋等国。出行时,季札带上特别铸有“工盧季生乍其盘会匜”字样的、象征国之诚信的“季生匜”外交礼器,佩戴着一把十分漂亮的宝剑,率一队随从,一路风尘仆仆地过长江到江北,至汊涧、旧铺集、莲塘驿,又驻节善道邑(甘泉山麓)休整了几天,再北渡淮河抵徐国之境,也就是今盱眙之境的淮河北岸。他看到徐国老百姓安居乐业,五谷丰登,心中暗暗称赞。

徐国,是一个古老的诸侯国。季札平素常听闻这徐国第四十三代国君徐亘,和他的祖先们一样非常注重仁义治国。季札踏上徐国之地也确实感受不错,欣然前去拜访了徐国国君徐亘。季札的大名早就享誉天下。徐君得知这吴国四公子季札,受命出使来礼拜徐国,自然也非常高兴,连忙安排迎接与款待。当徐亘会晤季札谈论天下大事、交换彼此见解、宴间推杯换盏之时,多次以羡慕的目光扫视着季札身上所佩的宝剑。

很显然,徐亘非常喜爱季札的那一柄佩剑。季札看出了徐亘的心思,也很想把佩剑赠与他,但无奈自己身为吴国使者,出访任务尚未完成,这佩剑是自己身份的象征,在出访礼仪中不可缺少,这时还不能将自己的佩剑相赠予。

季札一路与徐、鲁、齐、卫、晋、郑等国的政治家们会晤,他以自己的才华和气度,与大家一起高谈政事、评论时事,真心与大家交友,让中原诸国对吴国有了深入了解,诸国国君都纷纷承诺与吴国通好。

当季札完成中原诸国的“行人”使命,返回再路经徐国时准备将宝剑赠予徐亘,没想到徐亘竟得急病已去世多日。季札十分悲痛,领随从一起来到他的陵墓,洒酒拜祭,伫立良久。然后,拔剑起舞,慨然长吟:“何山岳之沉沉兮,悲聚散之倏忽;痛故人之长逝兮,怀昔日之旧约;生不得见吾归兮,埋遗骨以守望;吾既心许以赠剑兮,岂因故而改初衷;今于兹作永别兮,特践诺以挂剑;但望君知吾之信兮,不使吾之欺其心。”

季札泪流满面地吟诗痛拜后,双手捧着佩剑对着徐君的墓碑施以三拜,当即将佩剑挂在徐亘墓旁一棵松树的虬枝上。季札是真君子,虽未曾言而心中许下的一诺也值千金。一则“季札挂剑”佳话,从此在淮河两岸世代相传。


史料记载,季札曾先后出访的诸侯国有徐、鲁、齐、郑、陈、卫、周、晋等中原八国。但凡季札出使北方,这淮河南岸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善道邑城,定然是他必经之路和驻节休息之所。这一路鞍马劳顿而来的吴君之胞弟、旷世之才俊的季札大人,去与回至善道邑时,这里官员们定然热情款待。数日里,游山水名胜、举杯畅饮之时,季札出使诸侯国的一些经典故事,也自然少不了要欣然而谈。

季札真乃是“仁义礼智信”的化身。季札年长鲁国的孔子好多岁,季札的品德和才学对孔子影响很大,且十分敬重敬仰,孔子之名扬于天下时,曾有“南季北孔”之称。孔子眼中的季札是“天民、习礼者”。

出土于善道邑之南乡野之地的“吴季生匜”,之所以会引出了这么的故事,自然是因它为吴国的国之重器。至于这国之重器是不是季札于公元前544年过江渡淮出使中原返程时埋藏的?至今没有定论。这个“吴季生匜”为何会埋藏在一方乡野之地?是季札一时身处险境而匆忙将其埋藏的吗?这都是没有解开的历史之谜。或许,这未解的历史之谜,也正是历史的魅力所在。

公元前473年,吴王夫差败于十年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而自杀身亡,吴国灭。善道(盱眙)归越,只是一个短暂历史的过渡。时至战国初期,越王勾践为缓解与楚国的关系,主动将淮上之地让与楚国。善道盱眙在属楚长达两百五十年的岁月里,有两百年是处在社会经济文化繁荣发展的大好形势下。“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与“江淮熟,天下足”这两句千古俗语,是楚国统管淮上大地时社会稳定、人民安居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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