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离世五年多了,经常想起你,不单在父亲节或者其他什么时候,并非悼念或悲伤,就是单纯地想起,想起你一辈子中我所能知道的片断,想起我的日子比你过得好,想起这一定是你的愿望。
  其实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节日,都是人为地跟日历较劲。
  儿时我就隐约知道你的困苦经历。五岁左右你的父亲就走了,不到一年你十多岁的哥哥也因病夭折,两个姐姐已然出嫁,幼小的你从此与寡母相伴,艰难度日,孩童时期就开始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渐渐支撑起那个风雨飘摇的家。
  据说在八、九岁时你的叔父出了一石谷子,作为你入学一年私塾的学资,说是一年,实际上仨月都不到,因为不能因念书而耽误农事。并且因这一石谷子所欠下的人情债而受过不少屈辱。但你依然牢记着这份恩情,一直对叔父心存感念,凡事都忍让三分。
  大约念过私塾在当时当地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加上年轻、聪颖、上进。在“土改”时期成为了乡里干部,还曾一度当上了片区小乡的乡长。据你的同龄人说,你能说会道,开大会讲话不用稿子,被上级领导看好,认为有培养前途。但你为了家中的母亲,却弃公职回家赡养母亲,就那样好好的跑回家来耕田种地,侍奉母亲。后来我在县城还遇到过一些你当年的同事,已成为局长之类官员,都说你“有文化”,若坚持干下去会比他们官更大。我逗你说,干吗好好的跑回家呀,要是犯个错误什么的还有个落实政策的机会,因为当时的多数错误到后来都认为不是错误。你总是笑笑说“世事难料”。确实,以你耿直的性子,若不回来,在反右、大跃进、尤其是“文革”中,能否逃过厄运,甚至能否保全性命,谁能料得到呢。
  将近三十岁经人撮合你娶了有过五次生育、被抛弃回娘家的大你一岁的我的母亲。听你与人闲聊时知道此前你有过一次不曾长久的婚姻。母亲特别贤良,她的命同样困苦,父母早已亡故,好像兄弟也都不在世了,只得跟年幼的子侄们相依度日。母亲进门后共同侍奉老人,在饥荒年代拖着病歪歪的身子相继生了我和妹妹。那年头不挨冻受饿就是好日子,由于你的勤劳和母亲的操持而做到了,日子过得殷实而温馨。
  你有文化,能写一手工整的毛笔字。别人家有红白喜事或者逢年过节,都要请你写对子,队上各家农具上的名字都是你的手笔。很多年你一直做着生产队的会计,账目从来不出错,我不到十岁就开始帮你记账算账。你的算盘打得好,我也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加减乘除各种打法。那年头都穷,可你性情开朗,特别乐观,善于讲古,大伙劳累了歇息时都会围坐下来听你侃侃而谈,讲三国,讲传奇,讲鬼怪。你的山歌还唱得好,若晴朗天气从某个山沟田垅飘出嘹亮的歌声,那一定是你。
  你的性子刚强正直,还有一点心高气傲,对歪门邪道、心胸狭小之人或者懒汉懦夫之类都极为不屑。你常说做人要正派,“莫招正人忌”,不正之人若“忌”是不要紧的,你把人群简单地划分为正与不正两个类别。
  我的整个中小学与“文革”十年完整重合,你对我不断重复的就是“好好读书”这句话,或者从《增广贤文》中拎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来作为说词,你虽然没读多少书,但能熟背“贤文”和“幼学”之类蒙书中的不少句子。我高中毕业回到家心里一片迷茫你是不会知道的,接下来是让我跟你一样种田,还是寻师学一门诸如木匠、石匠、篾匠之类手艺,或者依了媒人的说合相上一门亲事,等等,一定在你的筹划之中。但当有一天我从大队部百货商店拿回一张《江西日报》,上面登有“一九七七年招生考试大纲”,怯生生跟你说“人家都去考大学呢”,“还有书可读呢”,你很高兴,连说“有书读好哇,你也去考大学呀!”眼看着抚养长大了的儿子就要回家种田,娶妻成家,接替自己的辛劳,却愿改变主意任其继续读书,这是一个农民的非常胸怀!当时我还觉得相比在农村劳作,继续读书享轻快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只要你一句不答应,我会乖乖听的。由于你的这个伟大决定,我才走了出来,才过上了比你更好的生活。
  你的个头本来是比较高的,记得有不少人叫你“mang(第三声)子”(家乡话高个子之意),可一次因挑担过重跨过一道沟坎时闪了脊背,导致了胸椎压缩性骨折,险些酿成高位截瘫。在家默默地躺了一个多月,竟然没有告诉在九江上学的儿子。后来你说告诉我有么用,白耽误我读书。从此你就落下了明显的驼背,身高至少矮下三寸。
  母亲一直有病在身,自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是与你困(睡)在一张床的,我困在你的脚头。热天的傍晚你早早扇走蚊子放下破旧的蚊帐,冬天抱住你的脚为你取暖。你总是尽最大努力为母亲治病,常年请郎中、寻偏方、托菩萨、烧纸钱,不论日里夜里,不管有效无效,不放弃所有听来的、想得出的一切办法。我们家一年的中期能卖一头猪,能种一点白术或生姜,还有少量红茶和毛竹,都可以卖点钱,这些都是别人家不常有的,我们家在普遍一贫如洗的队上人家中要算是比较有钱的。每一年盛夏最热的时候,还要去到几十里之外比我们山区更热的地方,帮工“双抢”做“割禾客”,拼命干最苦最累的活,一个星期下来能赚十多块钱。我十二三岁时跟你一起去干过的那一年赚得最多,有二十多块。所有的钱几乎全都用在了母亲治病上。后来日子慢慢好了起来,母亲也过了几年稍稍安康的日子,她却还是早早地就走了,只活了五十五岁。可怜的妹妹跟着姐姐去湖北学手艺后嫁在了那边,也在二十四岁上因病早夭。你一个人不会洗衣,煮不熟饭,习惯了把所有收成和钱弄进家来交由母亲打理从不过问。母亲的过世让你的天塌了一半。后再次经人撮合邀了一个年纪相当的老伴一起过了十来年。
  若干年后我把你接到县城我的身边生活,其时我的生活也十分困窘。你学着别人上街摆过小摊卖过水果之类东西,可没学到赚钱的窍门。有好心旁人见你一天下来只能赚到几毛钱,有时还要赔本,便教你如何玩秤使点小手段可以多赚点,你立马正色说穷死也不干那种事。这样的“生意”自然也没有坚持多久。
  将近七十岁时你随我一起搬来了九江。除了吃饭睡觉,什么事也不用你做,你也不会做。为让你打发时间,让你洗洗碗,拖拖地,你发现自己连碗和地都弄不干净还很不高兴,便不让你干了。我不断去旧书摊买书,《三侠五义》、《说岳全传》、《隋唐传奇》以及名著、神话之类好几纸箱,你戴上老花镜天天捧着书本的样子像个退休老教授。偶然也会回老家去住住,但住不多时就会回来九江。因在老家那地方你算得上颇有一些名望,虽然受到尊重,但乡里乡亲大凡小事、婚丧嫁娶、吵架生讼等都来找你评断,你说年纪大了难于应付。后来由于我外出学习、抚育幼儿,以及其他多种原因,经常不能及时为你做饭,便试着把你安顿在老年公寓,说好了若不适应马上回来再另想办法。你很快适应了那里有规律的生活,交了不少老友。因你一直就是艰苦过来的,对生活没有多高要求,老年公寓那样子你觉得满足。更重要的是,有了孙子让你感到无比欣慰,由原先脾气比较躁,不大好说话,很快变得特别随和。在老年公寓住了五年多,你是比较受大伙和管理人员尊重和喜欢的老人,直到八十六岁寿终正寝。
  在老年公寓期间,每逢过节都会接你回来,每个周末我都会领着妻子和儿子,带上一些吃的,来看你,从来不曾间断,是你的期盼,更是我们一项必然的事情。每次相聚都非常愉快,唠叨着家常,你牵着孙子的手不肯放开,总是向别人夸耀儿媳好、孙子聪明,成为别的老人的羡慕。
  每次去看望你我都会想起母亲。她过世得太早,虽然以当时的条件,你也尽力了,让她整个困苦的一生最后几年过得温暖,但没能享受到我的一点点照顾,如果也能活到你的年纪,我肯定会同样尽力,而且她会过得更好,因为她还有更多孝敬她的子女和孙辈。
  最后大约两个月的时间你在医院度过,尽力为你治疗,我陪护了三天实在熬不住,就请好护工日夜护理。一天,见已稳定,医生建议办理出院,出院后我每天都来看望几次,跟你说说话,问你有什么愿望,你总是说没有。在出院后一个星期的早上,喂你吃了小半碗米粥,你安祥地半躺着,你花白的胡须长出了半厘米,我说去单位打个招呼,顺便回家取剃须刀,你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离开后似乎有种预感,不到一个钟头飞快地赶回到了你的身边,你依然是微笑地半躺着的,已然没有了说话的力气。我给你剃胡须,就一两分钟,刚刚剃好,你的呼吸与心跳就停止了,像一盏灯,油干了,灯就灭了。
  我是医生,我很清楚,这时候大呼小叫,招来救护车拉到医院,进行一番仪式般的“抢救”,插上一堆管子,挂上一串吊瓶,忙乎半天得出一个“医治无效”的结论,无疑是在最后时刻给你强加痛苦,于事无补,也许可以延长一两天物质生命,但毫无意义,会让你不得安宁,也不可能留下微笑。
  那段时间你我都很清楚,你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你也不只一次笑着我对说“要去回(qie wei)了”。早一个月我就把做好的照片带在车上。早两三年就在老家和九江两地各作了一套过老的准备,预先置好了墓地,生前清醒时我反复问你在哪过老,你从来都说随我,如果你提出要回老家,我一定会答应的。你没有任何要求,完全相信我。我选择在九江殡仪馆办理丧事,骨灰安葬在嘉贺山陵园朝向西方阳光充足的坡地,《阿弥陀经》说,由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在九江我生活的地方也方便经常来看你。想你的时候,不论是否节日,都会与家人一起带上鲜花,去你那里走一走,看看墓碑,肃立一会儿,或当散步与郊游。
  人的一生多数时间都是难以自主的,尤其过去那个年代,并且在那样贫瘠的偏僻乡壤。晚年跟我生活在一起,谈不上过上了多好的日子,肯定不会多么自在如意,但总算是尽力的养老善终。我经常跟你开玩笑说,“养儿防老”的传统到你这为止,我老的时候得自己管,也有能力自我安排,时代不同了要求不一样。你常说“前人贤不如后人贤”,说下一辈比上一辈强是“生意做赢了”,看来你的生意是做赢了的。如今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孙子肯定会比我强,你我的生意都是做赢了的。
  而今我也做了多年父亲,常常会想到你的尽力、无奈和艰辛,以及肯定有过的内心孤寂。咱俩之间也有过不少分歧,难免让你生过烦恼。时代不同,观念各异,思想差别,等等,都是必然的。然而我是你的唯一,你是我的唯一,我理解你,对你极尽敬重。而我不同,我除了儿女之外还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思想和情绪能够得到排遣,所以我的状况会比你好,但作为父亲这个角色,所有情感,某些思绪,甚至无奈,是一样的,确信天下父母同此心。我想我的人生丰富一些一定是你的愿望。我也在渐渐进入老年,为了你的愿望,我一定要活得更好,争取超越你寿数,相约三十年、或者更长之后的某个年月,咱们父子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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