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中的人性和非人性】  

  “上山”这个词,我遗忘了近30年。有些遗忘是永恒的,有些遗忘是会在记忆中苏醒的。人对于记忆实在无助——你不可能知道哪些是永恒的忘记,哪些是植物人般的奇迹苏醒?  

  “上山”是最初引领我触摸人生真相的一个词。就在此刻,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最初写作的头两年里,我文字的三分之二,离不开生死,那其实是“上山”这颗种子开花散叶了,只是我不自知而已。  

  上山——魅惑、诡谲,如幻灭的灯火,像重重茫雾。我再也不想回头,看那个在虚无中扑腾的女子。苏格拉底讲,未经审视的人生没有一点意义。然而,一味的审视也不一定就有意义。享受人生和审视人生,二者兼而行之才能产生意义。  

  不说苏格拉底了,说上山。  

  上山,是我的村庄的俗语,就是说某个老人过世了,走了。突然记起来,上山,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情,体面而庄重隆重。而且,似乎夭折的孩子,短寿的中青年是不配用“上山”的,这一点,我不能确定。因为,离开村庄,我就忘了“上山”这个词了。我甚至不知道,现在的村庄,是否还有“上山”这个词在流转?  

  不能忘记的,是“上山”这个词带给我的震动和思索:上山,上的哪座山?那些落在菜园田边的坟,怎么上山?  

  我以为“上山”,只是父辈口中的语言。不曾想在遥远的东洋,也有“上山”一说。大胆推想,“上山”大概是个古雅之语,以至于饱受中国文化浸染的东洋之国,也有此一说。  

  《楢山节考》(1983版),讲的就是“上山”的事,日本人“上山”的事。

  群山之中,有一个赤贫的小村子。村子中几百年来流传着一个习俗:为了节省有限的口粮,年及70的老人必会遭到遗弃,被自己的儿子们背到楢山顶上供奉山神。阿婆老了,上山的日子到了。不幸的是,70岁的她还有一副好身板,一口好牙。在解决了失妻的长子和无妻的次子的性欲问题后,阿婆一心一意只想让儿子背上楢山。30年前,她的老公就是不落忍将69岁的老娘背上山而逃跑了,让阿婆在村中丢尽脸面,她不想让这种事再度发生。阿婆在磨房的石磨上磕掉了自己的牙,她张着血淋淋的嘴在村里走动,似乎在告诉人们,我老了,可以上山了。  

  阿婆终于让长子背上了楢山,母子二人于山中默然抱头永别。长子下山而去,大雪纷飞中,阿婆双手合什,端坐于累累白骨中,安然待死,苍鹰在头顶盘旋,等着将她分食……   

  无语。无语。无语。   

  没有物质,不要去奢谈文明和人性。当人类处于生存的极限条件之下,除了生殖繁衍的动物本能,你还能去要求什么?   

  同样是“上山”,我喜欢我的村庄中,那种有着人性温暖的丧事:繁琐的仪式,招摇的白幡,吹打的乐班,悲泣的人们,落土为安的故人……   

  导演的残忍在于,他只想说一句话:人跟动物没有任何区别。所有的文明都是一种伪装。   

  我的坚强在于,我相信人性的光芒,人,脱生于动物,但必然超越动物。就好比阿婆的上山安然待死,这里也有为人的尊严。我相信文明的力量会战胜一切。   

  【神明在否】   

  夫家原有个老婆婆。老婆婆活着时禁忌繁多:鱼虾不吃,是护生;炒菜时筷子头不要在灶头上戳,别伤了灶神;初一十五四时八节,那东西南北的茶米酒水敬奉更是少不得。   

  老婆婆信的神具体起来有好些:灶神,观音,土地公公……和一些为维护各自的神明而战乱不休的国家不同,中国的民间,本是众神共处共生的好地方。也不知是否真有神力护佑,老婆婆健健康康,活到近90,一日晚饭毕,说有点头晕就早睡了,睡下就再没起,她的离世,真是利落干净。老婆婆过世后,这个家庭,很多的禁忌就解除了。而我,越活越胆小了,心中竟随岁月渐渐生出了敬畏和谦卑,以至于每每回到夫家老屋,在院落中总恍惚看见老婆婆端着礼盘,点头躬腰祭祀四方众神的样子来。瘦高,扎着黑头巾,蓝士林布长衫,系着暧昧斑驳的围裙。有神在的生命大概是安宁的吧?看起来,老婆婆在世的日子并不值一书,而我却一次次地,试图进入她的世界,去想象她的内心,并且对她有着相当数量的书写。   

  只是,我的书写是无力的,文字和怀念,挽留不住一个家庭神明文化的瓦解。 

  这样的情况,在中国的乡间,在中国的每一个家庭,正在渐次发生。神明离我们的日子和生命越来越远了。偶尔家里闹不平安了,才在科学之外想起另有圣手。我居住的城,离家不到二里有个观音庙,城区扩建,田野中的庙变得处在闹市中。一年中总有一些日子,庙里的清静会被奔涌而来的香客打破。这里头,除了一部分信男信女,更多的人,是“临时抱佛脚”而来的。我所以知道这个情况,是因为这几年我也成了“临时香客”中的一员——自从三年前身体闹过警示之后,一年三次,我总是牢牢记得观音的农历生日,2月19,6月19,9月19,一回一回地,抬脚往庙里奔去,没有更多可图,是知道做人不要太贪,不求官不求财,只求健康和平安。  

  除去这三天,更多的日子呢?我活得忘乎所以,眼里只有人的世界和需要。各种各样的欲望,时时也会蒙住我的眼。   

  突然写下这么些话,是因为一部伊朗电影。   

  《一次别离》,说的是中产阶级纳德和西敏的婚姻遇到麻烦,西敏离家而去,纳德无力分身照顾患痴呆症的老父,请来瑞茨当保姆。在一次误会争吵中,纳德失手将瑞茨推出家门……瑞茨流产了。两家打起官司来。西敏说服纳德用一笔可观的钱赎罪,谁料最后关头,正急等钱替老公还债的贫穷的瑞茨却说出了流产真相——瑞茨拒绝接受钱,她是害怕这笔不该得的钱会给全家带来厄运和报应。   

  电影戛然而止。我隐约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莫名的惭愧生了出来。我小看瑞茨了,信神的人,原来在面对诱惑时,可以骤然高贵高大起来。神明的力量,比1500万块钱大。  

  幸运的伊朗人,还有一部《古兰经》可作为心灵的支柱。我们呢?“老婆婆”下世了,谁引领神明来护佑我们脆弱的身心?!   

  【孤独无解药】   

  谷狗《耻辱》来看,搜到的全然不是想看的,想看的是英国片子,被看的却是西班牙文艺片,著名导演特里斯坦?乌罗阿的最新片子。西班牙电影一向不感冒,走的都是野路子,符合我杂食的胃口。   

  六口之家,奶奶去世了。人生的无意义像打开的卷轴铺在活人眼前。不知情的老迈爷爷在等着奶奶回家散步,等不来奶奶却在街头遇见了已患老年痴呆的旧情人,他追随旧情人去了疗养院;小孙子在病房看到了奶奶的鬼魂,继而一发不可收拾,总是看到各种各样的鬼魂并陶醉于其中,成为向小伙伴炫耀的资本;孙女并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她对好朋友着迷不已并在无助中由此受伤;先生被告之患脑瘤只有六个月好活,他找不到机会向妻儿说出,一个人独自承受恍惚恐惧,并与女下属发生了悔之不迭的一夜情;妻子总是给自己写一些粗俗淫乱的字条,以此慰藉被先生冷落的身心……   

  《耻辱》?片名译得有些怪。还有一个译名,叫《假正经》,还是怪!   

  想看完整剧情的人会有些失望,镜头前只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情绪。影中人的日子是凝阻不动的,岁月有时比散沙还散,完全堆不成形状。影毕,骨子里寒意四起:生命的大孤独,任再是亲密的人,也是无法分担一两一克。记起年前,久染小恙的我,索然写下一个短信,大意是怕了即将来到的过年,怕体力负担不起。哪里只是体力的事,其实更是怕,怕回到一个又一个大家族中,在众人的欢乐中,照见自己无可言说的孤独。无可言说的孤独。   

  这个短信,有去无回。收信者要么是知道我意在言外不必说破,要么是烦了我无谓的自伤无意作答。而怎样的回答才能令我满意呢?我其实很不该把这样的难题交由别人来解。   

  【没有快意的复仇】   

  还是西班牙电影。路子岂止是野,简直是奇崛。但是故事却是讲得精彩好看。  

  著名皮肤科医生的女儿被人强奸后疯了跳楼了。医生找到强奸犯关了几年。几年中,他动用最先进的医学技术,把强奸犯一步步变性为女人,模样跟自己车祸中死去的妻子没有差别。在变性人柔情似水的进攻下,医生全然忘了复仇的初衷,先是恢复了她的自由,继而又爱上了她。两人上了床……  

  枪响了!医生死于自己的长技。   

  复仇不全然是勇气和胆略,有时要的只是耐心和计谋。记忆中,复仇最好看的是《基度山伯爵》,这一部,叫《吾栖之肤》。看得没有前片的快感,有悚然之惊。是街头偶然的溜达中遇见的怪味小吃,尝过则已,连点回味都少有。   

  所以,也没有更多话可说了。我的人生词典里,从来没有复仇这个字;我坦荡的心田,种下过各种各样的感受,就是不知道仇恨是什么。什么样的仇恨值得山高水长耗尽心力来消解呢?我是这样地爱着所有在我身边走过或者停留的世人。打住。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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