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瓮内,腌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徵羽”。范仲淹少时家贫,却能于日日冷粥黄齑之时,吃出红花绿叶、音韵铿锵的诗意,显出穷老百姓普遍的阿Q精神。这点精神乐观得可爱,全靠了它,才能在穷山恶水中横渡荒寒岁月。

  咸菜是穷人下饭的好物,取其价廉,只要能吃的东西,无物不可腌。白萝卜、胡萝卜,甚至还有腌红薯、腌土豆,洋姜更是天生来的腌货,小茄包,白菜疙瘩,辣椒叶,雪里红,逮住什么往里扔。家家都有几个瓮,米瓮、面瓮,咸菜瓮。咸菜瓮讲究清爽、干净,不能有油腻,否则咸菜易坏,生“白花”。懒婆娘拾掇不好,年年把咸菜腌坏,我娘巧手,且认真,腌出来的咸菜黄亮醒目,就是咸得惊人。

  通常一入春天,青黄不接,大白菜已经告罄,青菜还是青苗,这个时候,咸菜披挂上阵。一碗剁碎的红红绿绿的小辣椒,两根红红亮亮的胡萝卜,玉米饼子蔓菁粥,乡人捧着大老碗,吃得呼噜呼噜直冒汗。也有讲究的人家,吃出许多花头,一碗咸菜泡半碗香油;腌茄梗撕开来,像吃鸡腿,香咸韧;风干的咸菜用水泡发,撕碎,切细,拌酱油、豆米、香干。乡里人嫉妒心重,会歪着嘴笑话不会过光景;有的人家又忒会过光景,饭时一人捞一个咸菜疙瘩,拿在手里咬得咔嚓咔嚓响,又会被人笑话粗糙。通常是把咸菜细细切丝,点两滴香油,所谓画龙点睛,既不奢侈,也不寒酸,就是一顿看得过眼的好饭。

  一碗白米饭,拌上碎咸菜,淡黄玉白,咸菜衬出白米最纯正清甜的滋味。这种搭配很有道理,像唱大戏,丰神潇洒的小生要配千娇百媚的小姐,黑脸包公要配白脸奸相,挖野菜守寒窑的中年王宝钏要配满面胡子的薛平贵。咸菜和白米饭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有一种粗朴生活里磨灭不了的诗意。只是咸菜这种东西如姜昆所说,像媳妇,多了受不了,离了又不行。只有日日是好日,不必咸菜当家,那恰到好处的咸菜才是点睛之笔。

  我们北方的咸菜只重咸之一味,是名副其实的“咸”菜。南方人吃不了,望而生畏。梁实秋先生在《雅舍谈吃》里写保定府的酱菜:“油纸糊的篓子,固然简陋,然凡物不可貌相。打开一看,原来是什锦酱菜,萝卜、黄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一块放进嘴里,哇,比北平的大腌萝卜‘棺材板’还咸!”而南方的什锦菜若到了北方,也有一种不适宜,多了一种大户人家不必要的矫饰,甜酸苦辣之味太盛,反而遮盖了咸的本性,吃起来口感豪华,不大自然,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

  若以人作比,刘姥姥就是北京有名的咸菜--棺材板儿,一种有年头儿的苦咸,腌得脸上的皱纹都是横七竖八;焦大是老辣椒,一种自恃老资格的辣咸,动不动跳着脚大骂上流社会偷鸡摸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尤三姐是盐腌的红小辣椒,看着美,闻着香,吃着辣,丢又不忍,辣出眼泪来还是想它。

  两年前买了一套《现代名家名作》,一直闲搁,如今才翻来看,越看越觉现代作家们也颇合咸菜之味。鲁迅也象老北京有名的棺材板儿,咸得不留余地;张爱玲是什锦小咸菜,杂陈五味,华丽,却读来有一种苍凉的混沌之气;萧红是切得细细的咸菜丝,这是一个命薄的才女,透着黄亮娇脆。

  这些话都属题外闲趣,说到底咸菜就是穷人的下饭,怎么看怎么象一张炎炎赤日下农民的脸,上面写着民生艰难,背后是土地、汗水、起伏的麦田,阳光强烈耀眼。

  没什么,这样一个朴实的题材起这样一个够劲的题目,完全是本着哗众取宠的效果。记得看过一篇文章叫《尖叫的乳房》,酷毙。既然你的乳房可以尖叫,我的咸菜为什么不能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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