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季夏我陪老父亲在豫东。近立秋,天仍然是溽热难耐,忙碌了一夏的空调,还在兢兢业业地轰鸣着。
我和父亲躲避着热辣辣的阳光,卧在大沙发上,天南地北地海聊。聊的最多的就是我小时候的事情,还有我认识的父亲的那些老同事。八十八岁的老父亲思维清晰,说起过去的时光,依然是饱含深情。
我问父亲:“还记得袁伯伯吗?”父亲说:“你袁伯伯人好,就是命不济啊。”在父亲的一声叹息里,那个瘦瘦弱弱的袁伯伯便从我的记忆深处缓缓地走来。
我上中学的时候,袁伯伯在门岗上班。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许多单位的大门都是那种高高大大的木头门,双开门,在右侧大门上还开个米把宽的小门。到了晚上,或者是星期天,大门是关上的,只开小门,陌生人出入要登记。我上晚自习,十点多才回家。我站在小门外,一声袁伯伯,他会马上给我开门。
冬天的夜晚,袁伯伯门岗小屋里炉火正旺,黑不溜秋的大水壶坐在上面滋滋地冒着白烟,最吸引人的还是袁伯伯在铁炉子上烤的花生、小红薯和小截的甘蔗。一迈进大门,一股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父亲有时候和袁伯伯聊天,边嗑花生边等我,临走时,袁伯伯会再抓一把花生塞到我手里,顺带那截小甘蔗。寒风里,我把小甘蔗贴在脸上,暖暖地。
父亲对我说:“你每晚回来都要对袁伯伯说声‘谢谢’,天冷,他每天晚上都要等你们几个上晚自习的回来才能锁好门上床休息。”邻里还有三个高二的学生。袁伯伯年过半百,身体不算好,有时候从大门口经过,门岗小屋里飘出的草药味就知道,袁伯伯在熬中药治疗胃病。
袁伯伯是“老右”改正回到银行工作的。十几年前,他被戴上“右派”的帽子,发配到几千里之外的东北农场。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到一个低矮瘦弱的小老头,他如断梗的飘蓬。微驼的脊背,灰白的头发,黢黑的脸庞,都在诉说着那一路的颠沛流离。
袁伯伯的平反通知书是我父亲送到东北的。周末晚上,我听见我的父母亲小声说话,说袁伯伯。
我父亲坐了两天的火车,转汽车,再坐牛拉雪爬犁。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才找着袁伯伯。冰天雪地,寒风凛冽,空空如也的小屋里,除了一个醒目的小皮箱,再无其他多余的行囊。袁伯伯麻木地看着远道而来的同事,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那天夜里,袁伯伯喝得大醉,他拉着我父亲的手哽咽地说:“我以为这辈子交给深山老林了,我以为再也回不去家了。”他的脸扭曲着,抽抽噎噎地歪倒在床上。
恢复工作后,袁伯伯请假去了趟湖北,那里是前妻的老家。在他去东北的那年,他和妻子的家就散了。为了女儿的将来,他们唯一的女儿,袁伯伯提出了离婚。十几年,他只在梦里见过女儿。在前妻面前,他嗫嗫嚅嚅,话没出口,先湿了眼睛。还是为了女儿,前妻断然拒绝了他的恳求。
从湖北回来后,袁伯伯更是寡言少语了。他生活的天地就是门岗两间房子和墙边的一排花草。我清楚地记得,袁伯伯只种太阳花。大家用漏的搪瓷盆,食堂刘叔淘汰的破旧瓦盆,都变成了袁伯伯的花盆。十多盆太阳花,红色、粉色、黄色、白色。袁伯伯的门前就是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懂花的人都说太阳花是多肉植物的前辈,想想也是,那弱弱小小的枝条,饱满充盈。它举起的小花蕾,总是让我想起健美操里向人们展示的肱二头肌和紧握的拳头。满盆的花朵,在微风里摇曳生姿。它虽然弱小,可却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掐下一丁点儿叶片,插在泥土里,它就可以生根发芽长大开花。
袁伯伯问我:“你知道它为啥叫太阳花吗?”我摇摇头。“因为它的花朵一直追随着太阳,就像向日葵一样。”我觉得很新奇。接着袁伯伯若有所思,又像是自言自语:“太阳光能照亮的地方,黑暗就会消失。”我好像听懂了他的话。跟随着太阳盛开的花朵,心里也会有光亮,有美好,有希望。
袁伯伯的门岗到办公区之间,有一片开阔地,大人们喜欢在那里打篮球,孩子们喜欢踢球或者是疯跑。一到周末,总有几个大孩子在那里叽叽喳喳地闹腾。
星期天的上午,我从学校写作业回来。刚迈进大门里,就听到“哗啦啦”几声脆响。声音是从袁伯伯门口传来的。我跑过去,看到五、六个半大小子站在袁伯伯门口十多米处。一个足球扫射了一排太阳花,三盆太阳花底朝天被摔得稀碎。袁伯伯从屋里出来,听到一个小子喊:“老大!瞄准了!”袁伯伯满脸通红,大喝一声:“谁干的?”
“老袁头,看大门,一个老右,最顶真。”那个被尊称为“老大”的高个小子摇头晃脑地唱起来,其他人又一起“嗷嗷”地起哄,像一群狼羔子在叫唤。我看到袁伯伯蹲了下去,脸色瞬间苍白。我弯腰抓起了一把小煤铲,此时此刻,我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还有我迈出的趸趸脚步声。那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小子,看到了我手中的“武器”,愣了一下,然后叫嚣道:“你等着!”他们一哄而散,还不忘了附和着喊“你等着。”
我站到袁伯伯身边,看到他用手一捧一捧地把泥土捧到烂盆里。我蹲下来,想用煤铲帮忙,袁伯伯摆摆手,对我说了一句:“闺女,回家吃饭。”袁伯伯始终没有抬头看我,可我知道,他一定很心疼,不单单是心疼花儿,而是心里疼痛。
回到家里,我把刚刚的事学给父亲听。正在吃饭的弟弟在旁边插嘴 :“当心他哥哥揍你。”我看着父亲,父亲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父亲说:“袁伯伯一肚子学问,现在都用在了种花上。”
俗话说,人大憨,马大愣,矮个子最聪明。袁伯伯就是这样,他在银校里是出了名的天文地理大词典。是老行长从银校挑回来的。从东北回来后,他身体不好,主动要求去的门岗。听到父亲的话,我从心里对袁伯伯产生了敬意。
后来,我离开了豫东,去了外地求学工作。地区人民银行也搬迁新址。寒暑假和探亲假回家,我再也没有见过袁伯伯。只是听父亲说,袁伯伯后来病倒了,百里之外的老家侄子,多次跑来照顾他。在一个秋雨夜,袁伯伯因剧烈的腹痛被送到医院,胃溃疡穿孔,休克,住院抢救治疗,也没有救过来。袁伯伯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七十岁。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
我听父亲说,袁伯伯的侄子,来收拾袁伯伯的遗物,人事科和工会的人都在场。他侄子打开了那个陈旧的小皮箱,映入大家眼帘的是,里面有一套伟人选集,有几本小画书,一个千把块钱的存款折。还有一个巴掌大的蓝色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个红皮的工作证,里面夹着两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边缘磨损,模糊不清。一看就知道是袁伯伯的父母和小时候的袁伯伯。还有一张是袁伯伯的三口之家。中间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一根冲天辫。
袁伯伯的侄子,失声痛哭,在场的人无不落泪。窗外,秋风一阵紧似一阵,秋雨沥沥拉拉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袁伯伯的侄子给大家鞠了一躬,钻进雨中,向车站奔去。
只有袁伯伯门口的太阳花,依然是生机勃勃。一年又一年,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依然是向着太阳,转动着自己弱小的身躯,展示着自己的顽强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