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周边休闲的人群,心境平和安详。不远处一帮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正“嗨”得起劲,一幅安宁的景象。我常在这小憩,可思绪却经常溜号,飘向遥远的边关。
(一)
脑海中常出现的是内蒙古中部边境附近的那座古庙,那时那没有青灯黄卷,没有香火,上百间大大小小的庙堂里甚至没有一座佛像。七八座附庙围着一座三层楼高的主庙形成了庙群的核心,主庙大殿后三座一人多高的佛龛上空空如也,八十多根柱子的大殿里满是散落的经文。偌大的庙群寂静无声,周边只有一户叫索米亚的牧民和她的女儿金花。那地方叫锡林查干敖包庙,当年曾是一个有一千多喇嘛,规模在内蒙古位居前列的大庙。
四十多年前我们的边防连就住在大庙群西侧一座相对独立的院落里,六八年插队,六九年在那的北京知青说:连队住的是“西宫”,三个女知青和她们的羊群是住在“东宫”的主庙群里,这个说法挺有意思。史料记载连队住的院落是当年为迎接班禅来讲经而专门建的,在茫茫的草原上以盖庙之礼相邀,班禅以其地位之尊能来,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这三座庙并排而立,中间庙的庙前南北向建有两排房子,分为西厢房,东厢房,各自封闭形成一个小院,只有中间庙前的小院独立完整,是这个庙群最独特的地方。
小院精致,布局优雅,花墙屏护,青砖铺地,屋间漂亮,少见的大窗户,彩绘的木质天花板显出一种别样的尊贵。由东厢房出门右拐即可进庙的主殿,整体设计相当讲究。
我猜想因房间多,当年连部住的西厢房是班禅团队高级助手的住房,东厢房那两间房是班禅的下榻之地。
当年我随一个班就住在小院东厢房的那间屋子里,据说那是九世班禅来时住的地方。
连队还有一个班住在十六公里外的一个高地上,我曾在那当过班长。高高的铁架子上是白天执勤的地方。在大倍望远镜的加持下方圆几十公里尽收眼底,晚上对着皎洁的月亮我们一帮小兵也会浮想联翩,想家想老师和同学们,虽然也知道嫦娥吴刚的事,可那会儿的经历和环境好像还顾不上这些。这个班八九个兵,来自天南地北,有蒙古族,有汉族,定期和住在庙里的战士轮换,大家都挺团结,也很正规。正常情况下隔一天要乘马出去执勤一次,一趟就是二三十公里,六七个小时。没人叫苦喊累,也没人嫌条件艰苦。那会儿没网络,没电,煤油灯下一个上级下发的收音机最受欢迎。冬天这白雪茫茫,小哨所里炉火通红,夏天草原上盛开的粉色沙葱小花一片一片地点缀着视觉的观感。当我们持枪跃马巡逻时,黄羊、狼、野兔,老鹰是我们的常伴。看着现在大饭店当珍馐上的沙葱,不由自主地会想起远方那小小的哨所,想起天边马背上的日子。
住了十多年后连队在庙前建了新房搬了出去,可还是被人说成是:“前院练兵,后院念经,军神共建精神文明”。主庙群现在已荡然无存,小庙群之所以能保留下来,很重要的是“因班禅而名,因连队而存”。
退了之后也曾回过老连队,在庙里徘徊许久,不光是寻找当年的记忆,回忆曾经的岁月,也在感受新一代戍边人的风采,好亲,好熟悉。后来我去了另一个边防连当副指导员,那也是一个有庙的地方,叫满都拉也称满达庙,地名而已。
曾去过西藏布达拉宫,去过青海塔尔寺,还有很多的寺庙,但萦绕在心放不下的还是远方边关的那座庙。不是为神灵为佛像,而是因为那是我们连队住过的地方,那有我们曾经的岁月和青春。那也是边防部队的最基层,吃喝拉撒睡住,十天半月一大口袋信,还有打电话难、交通不便等等在那都经历了感受了,这为后来的边防工作打下了基础,也让那庙烙印般地留在了心里。
(二)
思绪在八千里边关游荡,如同在浏览一幅风云变化,栩栩如生的北疆边防长卷,在时光的映衬下,西部大漠戈壁的浩瀚,东部林海雪原的壮美,还有千回百转奔腾而去的额尔古纳河都会一一浮现。
在内蒙古东部,中俄边界那一段的背后是1911年的满洲里界约,中蒙段则是清雍正时期划定的部落分界线。历史的风云在这里云卷云舒让人唏嘘,也让戍边人倍感责任重大。
那的贝尔湖乌尔逊河,记录着元朝的结束,还有诺门罕这个地方,当年苏联红军和日本关东军几十万人在那激烈碰撞。我们也经历了那几年呼伦贝尔边境上突然增多的特殊偷渡客。也是在呼伦贝尔我参加了额尔古纳河全程一千多公里的河道勘察,在船上住了半个多月,船队时而穿行在草原上,时而行进在崇山峻岭中,对方的巡逻车和巡逻艇如影随形。从驾驶舱望去,两国中间一条河,对岸便是异国他乡,这种感觉很奇特。老边防孟轲给大家讲述了民国时期“卡官”吕瑞甫守边的故事,并领着我们拜谒了河边那矗立多年早已斑驳陆离的纪念碑。一簌野花献给了多少年前的戍边者,也带去了新一代戍边者的决心和誓言。也有耿耿于怀的小心思,额尔古纳河下游那时因交通不便有七十多公里由友邻代管,当然这个问题最终解决了,现在想想还是挺有趣的。因为即使是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黑龙江的江口,黑龙江源头上的皇冠,最顶尖的源头部分是在内蒙古境内,虽然只有大约1、5公里左右。
再看西部边关,自古西域多征战,历史上多少的边塞遗迹在西部,多少猛将在西部,多少的边塞诗出自西部,很多至今还脍炙人口。过去去趟额济纳黑城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为了去黑城,我们的老边防纳日图骑着骆驼穿过胡杨林找牧民问道才进到黑城里,那时黑城古塔的塔身是敞着的,塔肚里满是泥塑的小佛像,那是盗墓者留下的痕迹。再往西是内蒙古管段最西端的清河口,听起来是个有水的地方,可现实是那方圆几十里没有水,能找到的都是些水量不大的地表水,含氟量极高根本不适于饮用。可史书中的当年,黑城是个繁茂之地,集散中心。那时的清河口想来是个波光粼粼,流水潺潺的绿洲之地,也许这是梦想是期盼,也许这是一个数百上千年的辽阔轮回。我们的连队,我们的干部战士就在那长年累月靠汽车拉水坚守着。
从地理上看他们的背后是东风航天城,可从视野上看他们的目光穿越时空,追寻到西夏,元朝,追寻到双头佛。与历史链接认识自己的职责,这是新时代戍边人的胸怀。
在阿拉善的银根,我经历了这辈子最大的沙尘暴。蓝天白云下就见沙尘暴如巨墙般缓缓而来,在屋里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细细的粉末,一股子土腥味,一度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憋闷。我曾对西部一位边防团团长说,过两天我去你那。他说好,等你。等到了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辆变形的越野车,车内血迹斑斑。他爱人重伤,同车的解放军报记者牺牲。在巴彦淖尔与阿拉善的结合部,我们的车队遇到了记忆中最为猛烈的沙尘暴。车外,山呼海啸般的沙尘暴如巨浪般一波又一波的呼啸而来。车内,只听见沙尘暴哗哗的抽打车身声。沙尘暴过后站在边境线上的界碑旁,我们感叹大自然的威力,也叹息一些不明就里的指责,风是从国境线那边刮过来的,那是老天爷大自然的杰作。指责大自然,你真了不起!
思绪在边关的时空里纵横漫游,有时会因感慨而黯然神伤,有时会因心潮澎湃而激动不已。在呼伦贝尔,忘不了在暴风雪中倒下的小战士,忘不了在架设涉外通信线路落水牺牲的莫日根,更忘不了长期坚守在林海雪原,在零下五十度严寒里戍边的官兵。记得有一年已过“谷雨”,莫尔道嘎边防团给号称“林海孤岛”的伊木河边防连发报,询问连队情况。已断绝交通半年的连队回电:全连士气高昂,就是酱油和醋没有了。
那时我们林区的连队冬天都是烧柈子取暖,进入冬季后几十名战士进山伐木打柈子,出来时衣衫褴褛让人心疼。以至于当时呼伦贝尔军分区的领导提出不打柈子改烧煤。可谈何容易,通往连队上百公里的林区路满是大大小小的冰溜子,那是林间流水结成的冰包。十多吨的煤车在河道里往上送煤是有风险的,也是史无前例的,可愣是办成了。也就是在那种情况下,我们逐渐意识到了边防部队搞基础设施建设不是简单的修路盖房,而是沿着古人修塞,建卡(边防哨所)的足迹构建新世纪的万里长城。一砖一瓦普普通通,可一脚一步中是满满的责任心和使命感。
(三)
思绪在游荡中升华,也在漂泊中反思。遥远的边关不只是金戈铁马,楚界汉河,那还是文人华章,武将亮剑的校场,岁月会鬼斧神工地留下一拨又一拨戍边人的足迹与答卷。
由此想起了1984年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周惠书记,内蒙古军区蔡英司令员在边防建设现场会上提出的边防部队搞小环境改造的要求,想起当年呼伦贝尔军分区唐凤才司令员搞基础设施建设时的举措。那当中有睿智有责任也有负重前行的艰难。智者思索,勇者实践,前人探路,后人高歌,前赴后继才有了我们后来大胆发力的浪花朵朵。
在巴彦淖尔边防,那几年我们大搞边防基础设施建设,把“边境铁丝网,边防巡逻路,边防光缆,边防观察哨,边防连队位置”五位一体连在一起搞建设,那不是创举,与名利无关,而是小兵的期待、老兵的责任,是扪心自问上交的答卷,要知道历史上我们边防连队最远的离边境线五十公里。看看老照片里的旧营房,再看边防连队今天的新楼新院,当你看到边防一团的综合训练中心,看到巡逻艇大队种的菜地,看到边防八团能种菜能训练的塑料大棚,看到各边防连队都有的菜园子,你会感到这生机盎然中有一种昂扬向上的激情,那种对天可表的无言忠诚跃然而出。
八千里边防,近百个边防连队,多少干部战士,多少个家庭,多少十七八,二十郎当岁的小战士在戍边的旗帜下集结。想着他们远方的亲人,看着抱着孩子来队探亲的家属,遇到天公不作美时她(他)们只能在二线等天等车。我们常常问自己,如果她(他)们上去后看到多少年了边防还在艰苦奋斗,相信她(他)们不会说什么,可生活条件要是还是那样艰苦,不用她(他)们说我们自己就会觉得丢人,自责,愧对带兵人的担当。
这是一张反映大漠戈壁新建边防连队的照片,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喝的是电解过的地表水,边上那一片绿色是戈壁上特有的植物梭梭林,这个点位是我们精心选定的,我们希望这片绿色能带给年轻的戍边人以温馨、浪漫和信心,也能展示老一茬戍边人的胆识和魄力。
边防艰苦不可怕,令人担忧的是不被理解。我曾戏说:给那些豪言壮语者五十公里的边界管段,看他怎么管。五十公里通常是一个边防连的管段长度,要管好先得熟悉地形,春夏秋冬,白天黑夜各不同,草原沙漠丘陵山地也差别很大,光熟悉地形恐怕两三年都不一定够。要知道你面对的不只是大自然的嬉笑怒骂,还有走私偷渡等犯罪分子的千般诡计,那是真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斗智斗勇。内蒙古边界总长度4200多公里,一个边防团的管段少则三百多公里,多的六百多公里。 这个“态势”怎么样,这个担子轻吗。
的确这没有千军万马的喧嚣,但历朝历代不少的厮杀都因边关的疏懒而起,这个教训不深刻吗。是的,长年累月的坚守,看起来寂寞甚至枯燥无味,更谈不上崇高和伟大,可这看似简单的付出与祖国的尊严和利益相连,这默默地坚守与任何荣光相比毫不逊色。
更可贵的是不少戍边者把目光投向了历史,他们上马提刀,下马拿笔,瞅着地图探兴衰,拿着棍棍讲山河,这种大气让人羡慕,这种大度让边防生活变得有滋有味。虽说“术有专攻”,但祖国让我守边关,我就在这尽职尽责尽风流。
这里不能不提一线连队的连长指导员们,他们也是年轻人,但他们是领导,是兄长还是父母。他们领着几十号人守护着那段边境线,你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豪迈,他有舍我其谁、独当一面的坚强,你要组织训练,他要上边防一线执勤,还要管好连队的吃喝拉撒睡,解决好小战士们的思想问题。当暴风雪来临,当沙尘暴起来时他们会为巡逻组的安危操心,他们是连队的主心骨也是孤独的领导者,边防部队的其他领导又何尝不是。
我和皇甫建政委退下来时曾在大会上开玩笑地说,你们记着,没准哪一天营门外会有两个老汉说:想进来看看院子,看看院子里的树,你们可得让他们进去啊。唉,边关遥远,但那种独自坚守,自觉建设的荡气回肠,谁又能忘。
我挺相信缘分的,你看当兵住在庙里,还是当年班禅住过的地方,后来去了呼伦贝尔,那有一首好听的歌—呼伦贝尔大草原。之后又到了巴彦淖尔,那的一首“鸿雁”是乌拉特的民歌,苍凉、悲怆、动人心弦。再看在北京的音乐堂,当交响乐奏出“我的祖国”主旋律时出现了全场大合唱的场景,也许这不合规矩,可这是从心底喷涌而出的吟唱。遇见,喜欢,就是缘分。
如今任凭思绪万千,长椅上仍是气定神闲,既不想“向天再借五百年”,也做不到“事了拂衣去”。“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们努力过,奉献过,风光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段,我们这一段自觉还说得过去。
行走边防四十年,走遍北疆八千里,长椅上蓦然回首才意识到,神游岁月不能只在坚守和艰苦里徘徊,品味边关还可以在古往今来的诗、歌、翰墨中遨游。
远处边关渐渐朦胧,心中边关依然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