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记的生产队里割苇子的时光。每年的深秋,收完了谷子、豆子和地瓜,种下的小麦刚从地里探出头,早晚的天气已很有些凉意,趁一个好天,队里会宣布明天割苇子。男劳力们会把镰刀磨好,有靴子的穿靴子,没靴子的找一双皮底鞋。第二天,男女老少齐上阵,男人会吸烟的吸烟,不会吸烟的也吸烟,有的妇女也会红着脸来一根。因为是队里买的,整劳力还会额外多得到一包烟,有时是金菊,有时是泉城。早晨下水前,男劳力会每人喝两口白酒,他们在前边割,妇女们在后边捆,然后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一直传到岸边。因为苇坑是连着的,听说别的队割苇子了,另两队会放下别的农活,也来割苇子。有时先下手的会在分界的地方多割一点,晚来的队的队长,会左看右看。气不过会找上门去,和对方的队长理论一番,才开始说话谁也不让谁,很有些火药味,有时双方的壮劳力会围拢上来给自己的队长壮威,每当这时候,总是沾光的一方,做出让步。让自己一方的人给对方拉过几个苇个子去了事。
有时割着割着,会发现一窝架在水面上的鸟蛋,有的送到岸上去,留着带回家。有的趁老婆不注意,会转给身边脸蛋好看点的姑娘或媳妇,当一回男子汉。有时发现一只水鸭子,大家齐声去追,有人会绊倒在水里,惹得大家一阵大笑。最兴奋的是吃饭的时候,每人一碗漂着油花的豆腐,有时还有一两块肉,白白的大馒头管够。男人们一边喝酒,一边逗乐。这时女人们吃着馒头,还想着家里的儿女,偷偷把半块馒头用手绢包了藏起来。
村北河边有两棵大柿子树,夏天割草,我们总是先去那儿。夏天人乏,坐下就想睡觉,有时就坐在树下睡着了。有时爬到树上去,大家比赛看谁攀的高。有时不小心,会从树上摔下来,总是有惊无险。河边的草长的快,我们天天就在河边转,也总是能应付过去。那时候心想日子过的真慢,盼自己早日长大,去给家里挣十分工。饿了什么都能入口,地埂上的野韭菜,野酸枣,有时到人家菜地里,装作是路过,看四周没人,偷一个茄子或两棵葱,躲到苇坑里或庄稼地里去吃。拾点干柴禾,夏天烧麦穗吃,秋天烧豆子、烧玉米棒子吃更是家常便饭。烧时几个人是有明确分工的,有人动手点火,有人放风,若被看庄稼的发现了,拔腿就跑,看庄稼的真发现了,也是虚张声势把人吓唬跑算完,要不是饿,谁会去干那事。大部分时候是被发现不了的,只要火灭了,上空的烟飘走了,就可以踏踏实实坐下来吃了,吃时谁也不会让谁,等吃完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个形象,满嘴黑。用手背抹一把,黑的地方更扩大了,大家就相互指着对方大笑起来。有爱恶作剧的孩子,在和自己家有过结的人家的菜地里,选一个不大不小的金瓜,用镰刀划一个三角口,把那一块拿下来,蹲那儿向里边拉一些屎,再把那块瓜盖上,作个鬼脸逃跑了。一两天的时间那口子就完全长好了,那瓜会长的特别快。突然有一天,被主人兴高采烈的摘回家去,洗了放在案板上一切,怎么有股臭味,一看满桌稀汤,心里顿时明白了。脸气的变了色,不知去找谁算账。这样的事,又不便去骂街,只能气的自己肚子痛。
十二、三岁时,我养的两只兔子,母亲趁我不在家时送了人。我放学回来后,发现兔子没了,大哭大闹。娘说兔子掏洞太厉害,掏到墙下去,下雨了房子塌了怎么办?我天天喂树叶、喂草,好不容易养这么大了,我还指望养小兔卖钱那。娘越劝我越觉的委屈,躺在地下抱着一块石头打滚,一边哭着一边喊:兔子没有了,我也不活了。我用石头压死自己。
二
小时最爱干的事,就是跟大人走亲戚。母亲领我去侯庄表姨家去,走到表姨就摘点金瓜花,拌上两个鸡蛋,再加上些面,用油煎了给我吃。最爱跟爹去洪范给姑奶奶过生日,洪范是集市所在地,有时正好赶上集,还能到集上溜一圈,看看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姑奶奶的生日一年比一年办的隆重,她的儿女多,每年都是办酒席,酒席上有一道菜,叫甜饭。就是蒸过的大米饭,放些糖在上面。有时还有大件,就是鸡和鱼什么的。像走这样的亲戚,在学校里请假也要去的。姑奶奶死时我也去了,我没有上林(埋人的地方),自己跑集上去玩了,回去吃饭也有些心虚,生怕人家主家发现了不高兴。
那时不兴打麻将,扑克倒是有人打。所以要是听赶集的或走亲戚的回来说,今天晚上那个村有电影,年轻人心就动了,几个人一商量,吃过晚饭相伴着就上路了。有时我们也敢跟着去,向南去过刘庄,向西去过旧县,向东就是北崖,向北去过刘庙、纸坊。去时由于兴奋,不觉累,回来时,有时都把脚磨破了。但一点不敢掉队,人家在头里跑,你咬着牙也得跟上。不然长长的夜路一个人怎么走。有时去时三、五个人,回来时可能会有十几个人。那时农村人还没见过电视是什么模样。
过年前假如跟大人去赶集,就盼着遇上大舅和二舅,他们会给买两挂鞭炮。有时还会给买两个包子吃,包子里的馅是猪肉和粉条。那时觉得这包子就是天下最好的食物了,咬一口满嘴流油。那时包子一毛钱一个,一年难得吃上几回。小时想,等大了挣了钱,天天吃包子,喝鸡蛋汤。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三
奶奶的床头,有一个陶罐,里边有时放着白糖,有时放着红糖。那时我是个小馋猫,奶奶有时看我可怜巴巴的围着她转,就会端过糖罐,用手抓一些结块的糖蛋放在我手里,我会高兴的跑开,找个角落去解馋。有时趁奶奶不注意,我会去偷抓糖吃,等吃完了,想想总觉得的有些不妥,再不紧不慢若无其事的走近陶罐,趁没人注意,端起糖罐摇一摇,轻手轻脚放下,大摇大摆跑去玩了。有时放学早,回到家没人,我就会把门下的闸板拿下来,从下面钻进去。只能待在院子里,进不了屋。没法进屋找干粮吃,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听到鸡叫,精神为之一振,忙从鸡窝里偷一个鸡蛋,放进炒菜的锅里,倒上水,点着火。正煮着,听到开外门声,忙熄了火,把煮的半生不熟的鸡蛋藏起来。装着什么事也没有。等家人进了家,打个照面,上街玩了。到了街上,四下看着,没有人,掏出鸡蛋,剥了皮,管它熟不熟,狼吞虎咽吃了。小时有时打嗝,接连不断,特难受。大人忽然会来一句:你又偷吃鸡蛋了吧?自己赶紧辩解:我没吃,绝对没吃。你误懒好人。不可能没吃,你没吃鸡蛋怎么少了两个?你别装了,你没偷吃,脸红什么?自己真没吃鸡蛋,大人一口咬定你吃了。觉得特别委屈,不知不觉会抹起眼泪来,而且越哭越委屈。大人也不劝你,等你哭的没劲了。大人突然会变了腔调,你说没吃就没吃,也许今天鸡就没下蛋,我们冤枉你了。大人相视一笑,你会突然发现,自己正打着的嗝,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大姐也是在我们村上的学,那时叫高小。从刘河往南都到此上学,是个重点学校。连丁泉的老姥娘家的表舅都是在这儿上的学,我和他儿子是高中时的同学,这是后话。姐姐是腰鼓队的,后来毕业后到生产队里劳动挣七分工,后去山西面的斑鸠店学缝纫,每星期回来拿一次干粮,和村里的几个姑娘一起去一起回,单程二十五里路,还要翻一座山。看到大姐每星期拿回的硬纸本上一个个红色的对勾,就知道姐姐学的不错。姑娘大了嫁人,会缝纫一是可以当作学会了一门手艺,二是可以很自然的向对方提出买下一台缝纫机。那时刚时兴那机器,就是过了门,娘家人的衣服也可以拿过去做。条件好的会买一台作陪嫁,送给女儿,那得是有相当好家境的。七十年代初,三叔从东北回来看奶奶,爹和娘不知商量了多少次,狠狠心决定让姐姐跟三叔去东北找个好饭碗。一点点把女儿养到这么大,还没见尽一天孝心,一下子女儿去了千里之外,想的时候想见一面也见不到。父母心里得有多难受啊。
二姐没上几年学,就回家挣工分了。二姐特能干,除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外,放工后去割草,拾柴禾。记的春天家里没柴烧了,到地里也捡不来柴,没办法只能捡回干牛粪晒干了拉着风箱当柴烧。有一年过年前,二姐和几个伙伴去赶集,去时父母给她装了些粮食背上,让她卖了好过年用。回到家她心虚的小声对娘说:人家都买了花布作个上衣,我也买了一块布。你把卖粮食的钱买了布,全家还指望用什么过年?二姐得到报怨,想想自己天天一身汗一身泥劳动一年,过年了连件新衣服都不给买,委屈的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们别报怨我了,我去问问看别人要不要,买给别人。二姐很少赶集,而她每次赶集回来,总会从兜里掏出用手绢包着的两个包子,一个给我,一个给弟弟。有时我会把咬了一半的包子递给姐姐,说姐姐你吃一口,姐姐会说我在集上吃了,你吃吧好兄弟。
我记事起,母亲就身体不太好。她有坐骨神经痛的毛病,白天咬着牙作家务,晚上有时痛的睡不着,很多时候我是在她痛苦的呻吟声中进入梦乡的。每每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唉声叹气,有时娘痛的真坚持不下去了,第二天爹出去借点钱,把娘放在借来的地排车上,拉着去刘河找舅舅,有时大舅去,有时二舅去。他们经常出门,会说话。他们带娘去济南、泰安看病,回来时带些煎着吃的中药。吃一疗程的中药,娘的病情或许会见轻些。后来大姐从东北给捎过几次虎骨酒,母亲喝了觉得会好些日子,好点了就坚持下地挣工分。
小时玩的比较好的伙伴,我们春、夏天割草,秋、冬天拾柴禾总会找在一起。玩游戏也经常是这些人在一块,晚上捉迷藏,白天下一种每人九块石头的石子棋。这种棋的玩法是:每人选一种区别于另一方的石头,在平整的地上划一个棋图,每人手里各有九枚棋子,棋图就是划三个方框套在一起,每个方框的每个边的中间用直线连起来。开始下棋,你下一个棋子我下一个,不让对方组成三个石子的一条线上,等摆完了所有的棋子,开始走棋,一人一步,谁先走成三个子一条线,就吃掉对方一个棋子。一直互相吃的有一方还只剩二个石子,剩两个石子的一方就主动举手投降了。
地堰上的草品种很多,叫的上名字的有:荠荠菜、咕咕苗、抓地秧、节节草、苦苦菜、喇叭花,甜根草、野苇子等,有时草间开满了或紫或红或白的小花,上面飞舞着几只黑黄两色的小蜜蜂。有时会从地堰的石缝里窜出一条小蛇来,我们先是惊叫,把同伴引过来,或用镰刀或用石块把蛇弄死,扔到地里的枯井里去。有时渴的不行,就到苇坑里割几根长苇子,在下端苇节上挖两个小孔,一根不够长,再接上一根,放进地里的水井里去打水喝,井里的水很凉,虽然水量小,但多打几个来回就有了,那水喝起来真叫过瘾。用苇子打水喝,最主要的是注意安全,有时不小心会把兜里的小玩具掉下去。那时总会吓的心惊肉跳的,万一人掉下去小命就没有了,在这荒坡野地里小伙伴谁也救不了你。
春天粮食不够吃,人们就摘榆钱、家槐叶、洋槐花和面伴在一起蒸菜团子吃。山里人好面子,来了客人打肿脸充胖子,先是借一碗面,烙几张饼,再是看看鸡蛋筐子,再出去一趟借几个鸡蛋。有的过了年待客,炒一盘粉皮充一盘菜,等客人走了把粉皮洗洗放起来,来了客人又当一个菜。你问为什么没人吃?主人做菜时就根本没想让人吃,他没有把粉皮弄开。还有一种最常听到的说法:说有一家买了一两香油,每每孩子哭闹时,就给倒点水,放上点香油让孩子喝水。一年下来,一看香油瓶子,里边的香油足有一两半。
父亲拿回两本小书,上面不但有文字,还有图画,那是防空知识。里边说,遇到飞机低空飞行,一定要赶紧趴下,有条件时,趴在锨把或别的工具木头把上,不要乱跑乱动。那时总想,飞机可千万别来,来了一放毒气弹,人就都没命了。每当听到飞机声,我们就赶紧跑到桥下去,心里慌慌的。有时飞机声过去好久了,才敢出来。心里骂到:这狗日的飞机,吓死我们了。那时想,我不能死,这世界上还有好多好东西我没吃过,山外的世界还没见过是什么样。
公路也是土路,割草时看到赶集的回来,手里的家什里放着点青菜,间或有一个带半个西瓜的,这家肯定有混外的(指有在外边上班的)。那时篮子里的草总是割不满,有时怕回家挨训,就下面用棍把草支起来。村北一里多路的地方是国营林场,林场很大,东边和南边是石头墙,北边和西边靠着候庄的大坝,只用树枝和铁丝网围起来。里边大部分是苹果树,靠西边还有梨树和桃树。有大点的孩子进去偷梨和桃吃,我们只有眼馋的份。试过多少次,走到跟前就不敢进了。那时就盼着早日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有胆量进去摘梨和桃吃了。我们村的大坝后也有苇坑,芦苇里有灰灰菜之类的草,但坝后不通风,去里边割草总会出一身臭汗。
有时碰上星期天是集,农活又不是太忙的时候,跟大人去一次集市。当然是走着去,我们村到洪范有六里路,去时几乎一路下坡。我们那边的村子很稠,几乎是一里路一个村子。集上有牲口市、粮食市,剩下就是卖菜的卖土特产的。卖菜的大部分是刘河的、东西池的、书院和张海的。因为人家那儿有水地。所以这几个村的小伙子就好找媳妇。洪范是公社所在地,公社大院里有一个水池,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论天有多旱,水位一点也不下降。水从前边的龙嘴里流出,绕水池一圈流出去,流到河里去了。水池的四刘是一圈石狮子,从左、右、后三边的台阶上都能上去。里边的底部和深水里长满了绿苔。水里有不少鱼,小的有麦穗那么大,大的有七、八斤。有一般鱼,还有红鱼。底部银光闪闪,那是好奇的人们扔下去的硬币。你把硬币扔下去,它不是很快沉底,而是慢悠悠的飘着下去。说是这里边的鱼不能吃,这是神鱼。说水池下面有个大泉眼,叫神仙用一口大锅扣住了。如把锅掀了,油篓寨上挂杂菜(一种水生植物的叫法)。这个水池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东池、西池的人都来担水吃,太阳落山后,走在挑水的人流中,脸上露出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偶而和认识的路人打声招呼。南来北往的路人投来的目光中满含羡慕。
洪范向东没一里路,东山根下就是书院。这是个山青水秀的小村子,有一个很大的水池在村子的正中,水从水池流向四面八方,水清澈见底,没一点杂质。这里的人家几乎没有一家有水桶,家里的锅烧热了,再出来端水都晚不了。传说这儿原是秀才读书的地方,风水极好。洪范向北再走五、六里路,就是于林。于林因宋代诗人于慎行的墓在此而得名。路的东边是村庄,路西后边是粮库,前边是供销社所在地,供销社的院子很大,里边是一片在北方很少见的白皮松,粗的有一搂多粗,树都很高,下边全是阴凉。门口有十几尊倒在地上的石狮、石马、石麒麟。听说是文化大革命时被济南来的大学生破四旧给砸了。院落的西边就是于慎行的坟,坟埋的像座小山,听说有盗墓者曾从里边盗出过碗、蝶等。坟西边的河水是从洪范流下来的,向北就流向了浪溪河,东阿人捡了个大便宜,用此河的水炼出了举世闻名的福字牌阿胶。
洪范境内,书院的山东边还有股泉水在丁泉,丁泉村比书院的地势要高许多,村中也是有一古老的水池,冬暖夏凉的泉水从水池中流出来,水池的下面一年四季坐满了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比起上下左右村庄缺水吃的老乡,他们的穿着看上去总觉得的要干净些。夏天若连着下几天大雨,泉水就会格外的旺盛,池中的水位也会上涨许多。东峪南崖有个虎泉沟,平日里流出的水很小,若碰上连阴天,下上几天大雨,水就会从山洞里咆哮而出,从村人早就修好的盘山渠中奔向石碑楼,从半山腰一跃而下,形成山人很少见到的瀑布,甚是壮观。附近的村人趁雨后下不了地,看那汹涌的山泉水白白流掉实在可惜,就争先恐后的背衣服赶来抢占有利地形,一边洗衣服一边亲热的拉拉家常。有心的妇人在河边看上邻村的哪个姑娘,回来就会托熟悉的村人去给自己家的儿子提亲。
小学五年级时,村子里死了个大姑娘,上吊死的。我们白天不敢去看,但上学时还是看到了送葬队伍,晚上下自习后回家就很是害怕,越是心里劝自己别想,越是会想。不几日,村里又死了一个老人。我没事时就老是想,人为什么会死?人死了再也不能复活,别人在这个世界上或快乐或苦恼的生活,你却什么也不知道了。原先还能埋尸,现在连尸体也不让埋了。火化后那么大一个人就成了一把骨灰。那时我就怕死。有一天上课,老师让朗读课文,我的思想又走了神,就又想到了人会死,你死掉了,世界照旧存在,活在世上的人照旧快快乐乐的活着。你死了也许你的亲人会记的你,别人很快就会忘了你。你的亲人一辈、二辈会记的你,三辈之后的亲人也不会记的你了。从此你就会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也不会有人会提起你。越想越害怕,越想越难过。后来老师让大家停止了朗读课文,全教室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的哭声。老师关心的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不知怎么回答。后来知道了雷锋、刘胡兰、董存瑞,我发誓长大了要做个他们似的英雄人物,再后来我知道了文字可以留芳百世,所以我下决心大了一定著书立书。这就是我最早的文学情节。
小学时我应该算是个好学生,当过小组长,劳动委员,卫生委员,还当过很短时间的学习委员。初一还是在我们村中学上的,初二就和闫庄中学合并了。闫庄中学是个中心校,五、六个村的学生都来此上学。大部分时候上学是走近道,从沟里走。若下大雨了,沟里不好走或不能走,我们就走大路。学校盖房子,为了省钱,让我们去山上拉石头。摇辘轳浇菜地,菜是住校的老师吃。有时结伴去机井里洗澡,有时去老乡的菜地里去偷茄子和大葱吃。那时有男孩子开始对脸蛋好看点的女孩子有好感,但决不敢亲近,而且表面上要装出讨厌的样子。不然别人会说你骚,一旦别人给你传出去了,你会很久抬不起头来,象做下了很丢人的事。我也开始要好,再不叫爹给剃头,狠狠心买了一把理发的推子,为了延长使用寿命,怕别人来借了去用,所以从不找人理发。老爹又不会用手推子,我自己就自力更生,拿一个镜子挂在后院子里的树上,照着镜子自己给自己理发。有时理的自我感觉良好,有时理的别人说像狗啃的。
闫庄真出奇,一年两个集。就是说的我上学的这个村庄。小时记事起,就来赶过这个集。买卖东西的很少,来赶集的也都是邻近几个村的人。这两个集安排在年前的日子里,村里的决策者也曾想过把集起起来,曾请来外地的马戏团和业余剧团连演十天,但这集市就是起不来。在这上学,信息就灵通了些,附近哪村有电影,很少有提前不知道的时候。有时碰上同学,还能给搬个座。有时星期天去割草,也能碰上同学。村西有一个圆形物体,后来慢慢塌掉了。附近扔着不少青色的砖头,听说那是过去日本鬼子的炮楼。在村北十三亩地的北头割草时,还从土里挖出过人的骷髅头和许多白骨。不知是那个时代的战争留下来的。
家中院子里的南西屋和北西屋分别是三爷爷和四爷爷家的,西堂屋的一间也是四爷爷家的。我们只是暂时使用,人家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给人家。所以房子漏了,也不敢大修。因为房子不是你自己的,你欠债修了,人家回来卖房子,价钱肯定高,你买不买?所以后来等他们的儿女回来出了价,买下了房子,才敢修。听说三爷爷去了新疆,所以他的子女也在新疆。四爷爷在东北去世,所以他的子女都在东北。我和三爷爷和四爷爷的孙子辈都是一个老爷爷,但我没见过他们两家的任何人,今后一辈子或许也不可能相见。一个家族的人各奔东西,血管里流的血相同,但相见也不可能相识。或许某一天,在某个地方,和你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就是你同根同族的兄弟姐妹。那时他们有家人回来卖房子,证明他们的家境也不会太好,现在不知有混好的没有?我今后的日子再艰难,也不会去找寻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找寻我们。但比如有一日我要作了大官呢,省长或中央委员以上的官,某日有人求见,一聊竟真是一个族根的家人。这只是假如,不可当真。
我们家有一份家谱,破四旧时被大队的人收去烧了。当时本家的一位说:拿你们家的交了吧,保留下我家这一份,你们想要,可以再做一份。父亲老实,真的就把自己家的那份交了。懂事后有一次过了年我去邻居家去玩,在他家所供奉的家谱中我发现了父亲的名字。后来我想我们家要有一份家谱多好,年后把家谱挂起来,摆上供品,纪念一下祖先。父亲不识字,这么些年再没求人抄一份家谱回来。现在那家人老家一个人也没有了,不知家谱遗失到何处去了。小时听大人说,我们老家是山西洪洞大槐树村人,先辈讨谎来的山东。
村子里的人,四季是这样度过的。年后土地渐渐解冻,开始扒地垅,整炕 地瓜芽子,地瓜芽子要用塑料薄膜照上,早晚用水泼。等芽子长好了,就开始栽地瓜,男人拉水,女人或半大劳力放水,男人刨坑,女人按芽子。干活以生产队为单位,男女老少齐上阵,你追我赶,车水马龙的阵势。栽完地瓜就盼着下雨,如连着下上几场雨,几天工夫,地里就变绿了。然后给小麦施肥,浇水,除草。有时也点种些春玉米。凭工分分粮食,你不去参加劳动,怎么养活一家老小?夏天是从五月端五割小麦开始的,天一天比一天热,夏天雨水又多,所以收小麦,一定要抢时间,抢收抢打。若小麦割倒了遇上连阴雨,麦子长了芽,交公粮不收,自己吃不好吃。全队人都会唉声叹气。夏天缺烧的,队里头里割过麦子,放了工就赶紧刨麦子根,有时上午刨的麦根,晚上就得烧。收完小麦,开始点种秋玉米。然后给地瓜除草,给玉米地松土。晚上村里的机井边是男人的天下,男人们脱光了下到水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开着玩笑,泡够了互相搓搓背,坐下来点上一只烟,穷聊的眼皮打架时才起身回家。
阴历的八月十五是中秋节,出嫁的姑娘会回来送月饼,而给男孩订婚的人家要买肉、买酒、买布或衣服去给女方送彩礼。女方家有讲究的,也会兴师动众,菜作的越多越好,有的还要请来厨师成酒席,一个家族的长辈都会请来陪酒。新女婿有媒人陪着来的还好,若单枪匹马来的,女方家的族人再有爱喝酒的,新姑爷会被灌的回不了家。说有一位去未婚妻家送彩礼,被灌醉了。送他走时走到大门口就全吐了,吐完他还不忘幽一默:我吃的你们家的东西全放这儿了,一点也没带走。你想这婚事还能成?按现在的说法,都是白酒惹的祸。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农村穷,有的人家吃的粮食快接不上趟了。下地回来或割草回来会偷两个玉米或两块地瓜。若被大队干部或看庄稼的翻出来,你就倒大霉了。没收你篮子那是小事,大队里一广播,罚你五十斤粮食不说,你在村里怎么抬头做人?有的人被抓住了,会给抓人的人下跪,哭着求情。有同情心的,看被捉人的可怜样,手一摆让你走吧。那人会千恩万谢着逃命似走开,走出老远了还会回头看看,生怕那人变卦后再追上来。
有时上山割草会发现几只山鸡在你身边走来走去。你去追,它会不慌不忙的跑,但你总会是追不上它的。有时会在它跑的刘围的某块石板底下,发现一窝山鸡蛋,回家时拿回来,给孩子煮煮吃。说是不让女孩子吃,女孩子吃了脸上会长黑点子。
割谷子、收玉米、刨地瓜。秋天的日子总觉得过的很慢。上学倒真的成了享受,虽然教室里也热,但总比太阳下面好受多了。那时有个男老师会拉二胡,上音乐课时他会拉上两段,我总是佩服的不行,心想这么简单的两根弦能拉出这么美妙的音乐,这老师真是了不起,手指放在不同的地方二胡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我要是能学会拉二胡多好,寂寞了就独自拉一段,解解忧愁。
冬天来临的时候,地里已是万物萧条。早晨上学的路上一不小心鞋子会被露水打湿,身上的衣服在母亲的喝斥下已增加了好几件。太阳懒懒的挂在天上,有气无力的样子。偶有一群南归的大雁从头上飞过,它们排成人字形,嘴里相互鼓着劲,携手前行。过年前后,早晨起来,突然发现下雪了,大地银装素裹,一片洁白。虽然天有些冷,但人的心情却出奇的好。大人会说: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是个好收成。上房扫雪便成了加深邻里关系的纽带,谁起的早就先上房顶,扫完自家的,把相邻的邻居家的房顶也扫一些,等邻居上来,说两句感谢的话,既使过去两家有些不快,随着这场雪也一起溶化了。这是大人一年里最清闲的日子,可以上街晒暖聊天。因为怕冷,上学的路上我们会跑起来。教室里没有取暧设备,上完一节课,脚都是麻木的。下课了除了上厕所,就站在教室里跺跺脚。雪后的天气会一天比一天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农村的孩子不冻脸冻手的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