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是在乡下的山村里度过的。那时家里穷,穿的衣服都是母亲用手工做的粗布衣服。家里没有电,点的是煤油灯。晚上去上晚自习,也是端一个煤油灯,第二天早晨一掏鼻子,鼻子里都是黑的。那时家里也没有钟表,有时早晨听到鸡打鸣就赶紧起床,有时天上有月亮,也不觉的天黑。走到村东头破庙里的学校,在课桌上趴着等天亮。有时等一两小时,天也不亮。有时就趴在那儿睡着了。晚上下了夜自习,有时天黑,走到村西头,没有同学做伴了,为了给自己壮胆,嘴里一边嗷嗷胡乱喊着什么,一边向家中跑。总觉得好像后边有个人跟着似的。
早晨,中午、下午放学后都要挎上篮子,拿上镰刀去地里割草,草有好多种。春天草刚露芽,所以二、三斤交到队里就能换一分工。到了夏天和秋天,一、二十斤草才能换一分工。那时一个整劳力劳动一天挣十分工,妇女和半大小子只挣七分工。每个工值一、二毛钱。有时夏天中午放学后,跟父亲上山去割草,要割到队里快上工,学校快打铃时,才回家。父亲担两捆在头里走,我背一小捆在后边跟着。衣服全像水洗的,胳膊、背上都起满了痱子。回到家把草晒干,每百斤干草可卖四、五块钱,那是全家冬天的盐钱和油钱。
那时吃的是窝窝头和贴饼子,是玉米面和地瓜面做的。平常里很少有青菜吃,更别说吃肉了。有时连咸菜也没的吃,喝粥时就在粥里放点盐。
有时去地埂或山坡上去挖原志(一种中药材),回家后把皮剥下来晒干,一两能卖一块多钱。挖几次能晒一两干的。有时去山坡上掀石头逮蝎子,转半天也逮不了几个。晚上拿罩灯或手电筒去逮土鳖子,用热水烫死,晒干。赶个星期天,几个小伙伴结伙去七、八里外的收购站去卖。觉得卖的钱多(超过两块钱以上),就到乡里小书店去挑画本,磨蹭一、两个小时,狠狠心花一、两毛钱买下自己钟爱的画本,心满意足的回家。
小时,就盼着过年,过年能有新衣服穿,有饺子吃,有肉吃。
我们家穷,一下雨,住的房子到处漏,屋里把盆盆罐罐全用上了,叮叮咚咚像奏音乐,外边的雨不下了,屋里还在下。有时下连阴雨,屋里连一张床大的干地方都没有了,这时全家望着下个不停的天空,惆怅的向天叨告:勺子头,挖挖天,今儿晴,明儿干。
八、九岁时,暑假、秋假都要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拾麦穗、拣地瓜、摘棉花等。天天在毒毒的日头下晒着,衣服都沾在身上。半晌休息时,慌着到远离人群的地堰根下去解手(大小便)。有时找个高地堰根下,在阴凉里凉快一会。有时坐在地上,有时干脆就躺下来,望着蓝天上的云朵发呆。心里想象着山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回到家手不洗就找干粮吃,如没剩干粮,洗块生地瓜吃。
也有快乐的时候。和几个小伙伴去西上园割草。在地里捡了一毛钱,我们高兴的去临村老汉的瓜地里买瓜吃,脆瓜要比甜瓜便宜些。我们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买脆瓜。因为人多,怕买甜瓜分不过来。我们嘀咕了几句,有两人围着老爷爷去摘瓜、称瓜,另仨人挎着自己的草篮子,互相掩护,时不时有人弯腰摘一个瓜,放进篮子里用草一盖,若无其事的向老爷爷看一眼。等买瓜的两位买完瓜,我们一起赶紧撤了,到了离开瓜地很远很远的芦苇丛里,我们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把瓜拿出来一数,连买带偷的竟有七个瓜。我自己编了个顺口溜:走到西上院,拾了一毛钱,买了七个瓜,鬼头蛤蟆眼。现在细想想,这四句顺口溜应该算是我创作历史上的第一篇作品。
那时村北的大坝里有水,夏天的午后,我们经常瞒着老师和家长去大坝里游泳。回学校的路上,要尽量把头发弄干。进了学校,坐在教室里,心里有鬼,也是提心吊胆的。老师的眼睛很毒,起立后用眼光向全班扫一遍,严肃的点几个男孩子的名,被点的人怯怯的走到讲台下,老师让每人都抬起胳膊,眼光定定的看着你。心虚的咬着嘴唇,早低下了头。老师在每人的胳膊上轻轻一划,胳膊上就出现了一条白道。没什么好说的,出教室门口去站一节课。现在想来,老师是为你好。万一淹死了怎么办?
学校里也搞勤工俭学,割草喂羊。用不完的晒干买钱。大家比着看谁割的草斤量多。这次少了,下次下决心一定要多割些。有时上山撸槐树叶,回到学校晒干,再去磨面的机器上磨成面。说是卖到美国去。说人家造原子弹用。那时想,人家美国科学技术就是发达,用槐树叶竟能造出原子弹来。有时还上山逮毛毛虫,每人拿一个带盖的大号玻璃瓶子,用筷子作一个夹子。东山、南山上的柏树林归国营林场管,树林年年发虫灾,我们每年上山逮虫子。南山的树林少些,东山的树林多。东山的北头有个南天观,是过去道士修行的地方,北边有个大戏台,戏台下有一个小石屋,不论春夏秋冬,都有一股清凉的泉水从山石缝里流出。石屋北边有一水池,我曾在那里边洗过澡。那水池是七几年吧,我父亲他们村里的石匠队垒的。我记得父亲他们早上上山,晚上才回来,中午要在山上吃一餐饭,吃白馒头,还有肉菜。那时我就想,等长大了,我也凭力气去挣白馒头和肉菜吃。南天观院里,有很多石屋子,南边是日月泉,小屋四刘全是石刻的碑文。从日月泉打上来的水,清洁润喉。院子东边是一片土坟,坟间有零星的柏树,一个人走在里边,觉得阴森森的。传说都是死去的道士。我记事起,村里还有一个道士,叫谷山,住在大队的院里,享受五保户待遇。我们上学的学校,老师们的办公室,也是道士们住的地方。听说过去道院有好几百亩良田。有时逮虫子,走到油篓寨下边去。油篓寨因一座山峰外形象油胡芦而得名。此峰怪石林立,地形险要,又名天柱峰。记忆中我曾上去过两次,上去的路是一条石缝,直上直下。稍不小心,掉下来就可能摔个粉身碎骨。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有时一个人能逮二、三百条虫子,大的每条一分钱,中的两条一分钱,小的三条一分钱。
不论哪个项目,只要排在前几名,都会有奖励。或是几只铅笔,或是一个带奖字的作文本。那时用的作业本上,带个红红的奖字,是件很荣耀的事情。
小山村坐落在东高西低的斜坡上,远远看去,是一团绿色。每家的屋前屋后都栽着杨槐、家槐、梧桐等树。一条乡间公路从村子的中间穿过,记的小时候,看到一队拉练的军队从公路上走过,心里羡慕的不行。心里偷想,我什么时候能走进这样的队伍里,走出大山,去看看山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我们特爱站在公路边,闻汽车过后散发在空气中的汽油味。
记事时,村东有个东石门,在东大崖子顶上,后来慢慢塌掉了。村西南边有个小石门,崖子下是个水井,东半村的人都爱到那儿打水。村南也有个小石门,至今还在,用山石垒成的。两个人同过,几乎错不开身子。村西北边也有个小石门,也是在崖子顶上,夏天的傍晚,许多人到这儿乘凉。有的老人坐在那儿聊天,到半夜眼皮打架才回家。我的旧家就坐落在村子的最西头,奶奶住堂屋,我和父母及两个姐姐、还有弟弟住在两间低矮的小东屋里。西堂屋、西屋说是三爷爷、四爷爷的,房顶都塌了,院里有一棵槐树,是母亲生我大姐时栽的。我经常爬上去摘槐叶,洗净了做菜粥喝。到了秋天过后,用槐树上掉下的种子,砸碎了捏在高粱杆上,中间插一根大头针,等凉干了,就是一支箭。院里还有两根枣树,七月份,枣刚有点发白,我们就开始摘着吃,一直能吃到八月十五中秋节。
爷爷死时,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记事起,每年的清明节总要跟父亲去西十三亩地给爷爷上坟,先给坟培培土,再把饺子放在坟前,倒几杯酒洒在坟前。随父亲跪下磕头。后来批林批孔坟被平了,再去上坟,只能估摸着在大概的地方。每次去给爷爷上坟,走到一块相邻的地里,父亲总是停下来,说这是你的表爷爷,你小时特喜欢你,每次包了饺子,都给你留着。咱也给他上上坟,做人不能忘本。
大伯没到三十就死了,一辈子也没成个家。父亲排行老二,所以一家的重担就都落在了父亲的肩上。父亲虽然没上过一天学,但三叔、四叔大了,父亲都让他们上了学。后来又给他们都娶了媳妇。后来三叔下了东北,四叔当兵转业也去了东北。父亲曾参加过八路军,扛过枪,打过仗。济南都解放了,又回了家。解放后曾在生产队里干过十几年生产队长,庄稼地里绝对是一把好手。他不像人家当生产队长,指挥别人干。而是身先士卒,领着头干。队里的房屋少,借我们家后沟里的房子喂牛,母亲说给队里要点补足,咱们家人口多,生活紧张。父亲说给咱补足,借人家的房子用的怎么办?母亲说,也给点补足,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父亲就是不同意。
二
想起那几次家中丢东西,家人痛苦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深冬的早晨,起来做饭的母亲大惊失色的回屋说:不好了,昨晚咱家来小偷了,厨房里的风箱没有了,外门大开着,全家人像丢了魂似的一会去外门口去看看,一会去厨房看看。
还有一次,快到秋天了,村西自留地的玉米还没太熟。家里几乎没吃的了,母亲说让先去收点棒子回来吃。爹说:再老上一两天,棒子还不太熟。待第二天,二姐从地里哭着回来说:咱家地里大个的棒子全没有了。全家人哭成一团,粮食没了,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母亲抱怨父亲,父亲只有唉声叹气。为这事母亲抱怨了父亲好多年。
七十年代末吧,村里来了钻探队。在村北立起了高高的井架。钻探队的人头带安全帽,说话和我们不太一样。我那时想,假若我们这里地底下有矿藏,大了我就有机会当工人,挣工资。有资本找个漂亮媳妇。放学后,星期天我们经常去打井的地方看工人劳作,后来终于打上了像小碗口粗的石头,工人们把石头编上号一节一节放进木盒子里,拉进村子放进租来的仓库里。有时趁工人不注意,我们就好奇的去摸一摸,瞪大眼去看一看和山上的石头有什么不一样。钻探队几天就杀一头猪吃,去集上买菜一买就是一大车。工人们总爱和村里的几个长的好看的姑娘聊天,村人都用敌视的眼光看着他们。他们在村北、村东打了几眼井,也不知找到东西没有?就撤走了。那些石头还放在村子里,每年按时给房主寄来房钱。
村里混东北的多,年前经常有人回来找媳妇。不管男人长的老点丑点,走在路上,总觉得高别人一头。很少有空手而归的。乡亲们势利,过苦日子穷怕了,总想给女儿找个好饭碗。待日后女儿在外落下根了,也能像人家父母那样,冬闲了去东北走一圈,看看外边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村里的小伙子,到了二十五岁成不上媳妇来,那就危险了。咬咬牙,找个沾亲带故的关系,下关东。走时自己愁,父母也愁,待个一、两年回来,脚蹬皮鞋,胳膊带手表。扬眉吐气,媳妇有的是,随你挑,随你捡。有的就地取材,能从外边带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来。有的去了下煤窑,有的还是像在家一样,种庄稼。后来我去过大部分村人投奔的鹤岗,那里是煤区,说是大城市,还不如老家县城大。大部分人住的还不如老家人住的房子好。我曾去看了邻村的一个小学同学,他住在山顶上的采空区,在煤矿上干采煤工。他说我刚来时,才开始下井觉得提心吊胆,心想不知哪一天,赶上塌方或冒顶,或许站着进去,躺着出来了。所以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先是把没吃过的东西,只要能买到的,都尝了个遍。像猪蹄、猪耳朵、猪心、猪肝,牛肉、狗肉、马肉、驴肉,还有炸丸子、水煎包等。还喝了啤酒。心想这回砸死了也不亏了。后来就攒钱娶了个媳妇,媳妇的肚皮挣气,又给生了个儿子。我们刘家这回绝不了种啦。我现在真不想干了,上个月我们一个班上的小河北生生的给砸扁了,活生生的一个大小伙子,说没就没了。我越来越胆小,真想回老家安安稳稳的种地去。
关于鱼的记忆。有一次跟娘去舅家走亲戚,那时大舅在村里当干部,中午吃饭时有鱼,我没出息,鱼刺卡在了嗓子里,娘领我去找医生用镊子取出来。还有一次,父亲从地里割草回来,神秘的从篮子里的草下掏出来三条鱼,娘忙去关了外门。问爹你怎弄来的鱼?爹说偷的,娘不信。最后爹得意的说,邻村的人偷炸的鱼,看到看鱼的来,藏匿在了豆角秧下,他慌忙离开了。我趁人没注意,就先动手拿回来了。娘忙着弄鱼鳞,我高兴的蹦来蹦去。没一会,有人敲门,娘和爹手忙脚乱的放起鱼,若无其事的去开门。进来的人真是看鱼的小青年,小青年说:二爷爷把鱼拿出来吧。爹说什么鱼?爹的脸一红。小青年说我都看到了。说着他去猪圈里看,从地上捡起两片鱼鳞,笑着看着父亲。父亲没办法,不情愿的把鱼拿出来给人家了。全家人空喜欢一阵子,落了个两手腥味。再有一次大概是个秋天,大坝的水快干了,大队里养的鱼在浅水里上下翻腾,很惹人馋。大人去收鱼,我们也去了,听说只要好好干,最后每人都分给鱼。才开始把裤子挽起来,在浅点的地方逮鱼,逮了就交给身边的给队里收鱼的大人。后来越陷越深,裤子、上衣都弄上了泥巴,索性连衣服也不管不顾了,哪里有鱼就跑哪儿去,后来发现有的大孩子逮了大鱼往泥里踹,我们也学着大男孩的样子做,逮到一条大个的鱼,趁人不注意,使劲往泥里踩,在上边用水草或别的作个记号。到了天快黑时,弄的满身满脸都是泥,大点的孩子都分了两仨条鱼,虽然也有些不太乐意,但总比我们强,我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一条也不给。没办法,去找踩在泥里的鱼,一条也没找到。最后拖着疲惫的身子,挎着空空的篮子,悻悻的回家。
我的小名叫虎,大人们都喊我老虎。比我大的孩子和同学在我身边总爱唱一支歌。那就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咳哟,他是人民大救星。他们总是把呼儿咳哟这一句重复着唱。呼儿=虎儿。他们这是借唱歌骂我。那时候我在心里怨父母没文化,给我起了这么个破名子。更可气的是,因为学校很少教歌,有时老师也经常领着学生们唱这首歌,许多同学一边唱歌一边瞧着我坏笑。后来大了,我理解了父母给我起这个名字的用意,我属虎,虎又是兽中之王。父母怕我在世上受欺负。此名喻意深刻。
我有一只笛子,是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还有一只口琴,是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口琴的外皮都锈了,出声的小方格是木头做的。这两件能发出声的东西,是我儿时的好伙伴。至到现在我也吹不下来一只完整的曲子,我那时把调子很往悲里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