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杨树 
第一次知道枫杨树是在作家苏童的作品里。让作家魂牵梦绕的故乡，有数不尽的枫杨树，有枫杨树般坚韧的乡亲，有浊黄色的河流，红波浩荡的罂粟花和作家失落的梦。
真正认识枫杨树，是我退休来到沪上江南。我居住的小区大门口内十多米处，一棵高大的枫杨树，一侧伸出长长的手臂，为回家的人遮风挡雨。大树的另一侧，可能是接近楼房被修整，也可能是成长过程中遭遇不测，巨大的树瘤，似疤痕，挛缩在树的颈肩处，看到总是让我隐隐心疼。
春日里从树叶间垂下来的浅绿色花儿，有十多厘米长，风儿吹拂，它似细长的绿丝绦摇曳生姿。站在树荫下，抬头看阳光穿透枝条，毛茸茸的花边儿上斑斑点点的闪烁着亮光。大风吹来，满地落花儿，酷似毛毛虫，一不小心踩上，着实吓人一跳。
秋渐深，枫杨树开始萎靡不振，浓绿的叶子灰头土脸地耷拉着。绿色的花儿长成了棕褐色小翅果，像一个个小飞蛾，一夜风雨，纷纷扬扬，满地比比皆是。
在负责小区环卫的大姐眼里，秋天的枫杨树落果总是扫不完。扫院子的大姐姓马，我们几个退休带娃的闲人，遛娃的时候常常见到她，聊天中得知马姐也属马，算来已是七十岁的人了。马姐消瘦，背微驼，满脸的褶皱，看上去干巴巴的。她爱说爱笑，嘴巴一咧，露出久远年代镶牙的印记，两颗银色的假牙，还有旁边月牙儿形状的搭扣。
马姐的老家在苏中乡下，老伴长期的类风湿性关节炎累及心脏，四年前就病逝了，走的时候才六十五岁。马姐说：“我自己在家，没事做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老伴，想起来他受的罪，心里就难过的不行。”马姐的儿子把她从老家接来，想让她享享福，可是马姐不习惯。她说：“天生干活的命，闲下来浑身不舒服。儿子让我去跳广场舞，我不去，我嫌哐叽哐叽地聒脑子。”
枫杨树下，马姐边扫小翅果，边用浓郁的家乡话和我聊天，我半懂不懂地点头，时不时地再追问一遍。“在我们老家，枫杨树也叫元宝树，你看它的果果，一排排摞着像元宝吧？！它浑身都是宝哎。”马姐看到我一脸的不晓得，竟有些得意，并深深地陶醉在美好的回忆里。
“我们老家水多土肥，房前屋后，塘边池旁长满了枫杨树。我小时候家乡缺医少药，夏日梅雨季，溽热难熬，我的头上，脖子里，小肚皮都长满了痱子，腥红一片。有时奇痒难忍，我就用手抓挠，脑门上血糊流拉的。我的姆妈捋一把枫杨树叶煮水，给我洗澡，洗一回，痱子就绵了。夏收夏种又苦又累，乡亲们赤脚泡在泥水里，脚趾起疱溃烂，把鲜枫杨树叶捣碎，加点酒搅拌，天天涂抹两遍，几天就好了。”
看到马姐深情地怀念，我即时对枫杨树有了好感。俗话说，万物皆有灵，这枫杨树和众多树木一样，也是来护佑人间，解除人间疾苦的。回到家里，马姐的枫杨树依然萦绕在我的脑海，打开百度，枫杨树的词条和视频呼啦啦涌出来，让我对枫杨树有了更深的了解。一直以来，枫杨树被视为风水宝树，祖国医学记载，枫杨树皮和叶有消炎解毒，祛风止痛，活血通络，以及杀虫止痒的功效。
深秋的天亮得晚些，早晨六点多，窗外还是朦朦胧胧的，我又听到马姐在“呼啦，呼啦”地扫落叶。马姐不缺钱，家里的十多亩土地给人承包去了，一年一万多块钱的收入。有医保，每个月还有三百多元社保收入。现在物业又给两千多，活不累，就是干活的时间长点，早上六点来小区，下午三点多下班，中午还给一个小时的吃饭休息时间。
马姐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在老家开小店，一个儿子是我们小区物业电工，儿媳妇在商店打工。一提起儿子、孙子和孙女，马姐就涌出一脸的笑意，纵横交错的皱纹里都流淌着幸福。她滔滔不绝地夸赞：“大孙子师范毕业在老家县城当老师，小时候我给他零花钱，现在他给我发大红包。俩孙女正在上大学。生活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吃喝不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知足了。”
每天上下午各打扫一遍小区卫生，马姐就和垃圾分类点的老阿姨们一起，收拾可回收垃圾。时下家家快递多，硬纸壳子积少成多，一天下来也能打成捆了，隔段时间就会有人开着小货车来收买。
有一天下午，我从幼儿园接娃回来，看到马姐从配电箱后面拖一大捆纸壳子。马姐喊旁边站着的那个收货男人帮忙，我看到那个人不耐烦地摆手：“你自己拉啊，我没空！”马姐吃力地拉着后退，我听到“哎哟”一声叫，马姐被小区路牙石绊倒了，脚外踝顿时肿胀起来。几个老阿姨慌慌张张地给马姐儿子打电话，又七手八脚地把马姐抬进车里，儿子拉着她去医院了。
是夜，风雨骤起。一大早，我下楼，湿漉漉的地上到处都是残枝败叶。我挂心着马姐，突然听到楼拐角处有扫地的声音。我跑过去，看到马姐的儿子正挥舞着扫把。马姐的儿子对我说：“庆幸没有骨折，医生开了外敷的药，让多歇几天。姆妈让我抓紧时间扫落叶，防止孩子们出来玩耍跑跑跳跳地滑倒摔跤。这不，天还没大亮，我就被姆妈赶出来了！”听到这里，我不由得肃然起敬。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一个如枫杨树般朴实的老大姐，却有着如此善良的情怀。
寒露已近，雨冷，风紧，枫杨树叶儿沸沸扬扬地落着，硕大浓密的树冠渐渐稀疏，裸露出灰褐色的枝干。枫杨树失去了春的蓬勃和夏的葱茏，但挺拔的枝桠依然拥抱着蓝天。她在等待着疾风的逝去，等待着下一个春天里，绿芽初绽、新叶青翠、花果缀满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