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家庄的老头们总爱蹲墙根,从老辈一直沿袭到如今。

这是一九八几年的故事,蹲墙根僻静的地方他们不去,专门在村口。夏天,南墙靠北冲凉风;冬天,北墙靠南晒阳阳。好象事先讲气好的一般,每日早饭午饭后,铁准到村口来:有闲唠嗑儿的,有三个手指耍着小烟袋杆练“飞杈”的,还有在地皮上划拉“一笔鸟”的······,除了风雨雪,天天不误,日子久了,人们都把村口称做“老头国”。可自打去年夏天,老头国变成个“铁匠铺”了。

    夏日的中午,大太阳当头晒。狗趴在墙根伸着舌头喘大气,小鸡子在寨子根刨出湿土静卧着,孩子们泡在村头大水坑里,年轻年壮的在屋歇晌。这么热的天,老头们没觉儿睡,自然又到村口纳凉蹲墙根。            

   他们各就个位,又是排了一大溜:南墙靠北。中间那个叫苏老安,身边坐着苏老本。老安坐在那屁股闲着眼珠可不闲着,一对蜘蛛眼溜溜转,四处搜寻着。他忽然看见远处走来个背筐的小伙儿,便扯开那又尖又脆的嗓门叫喊:“喂——苏大民,咋低头耷拉脑袋的?”大民本是昂首前行的,听老安这么一诈唬,就知道他又是在闲逗话刺激人。他只微笑着走过来。这苏大民是个复员兵儿,爹娘早已离世,也无兄弟姐妹,三十来岁仍娶不起媳妇。他又厚道又勤快,全村人十个有八个夸他,可老安自有成见:甭看他大民咋咋的好,到老了也不过和苏老本一道号——老光棍儿没人管。眼看大民就要走过来,老安急忙叫喊:“等会儿,大民!你不是去挑菜吗?去,去叫我家小生子和你一堆儿去,就说我说的!”顺便斜了老本一眼。老本嘟囔了一句;“小生子听你的!”“我是他爷;要不,他听你的?”老安顾东顾不得西,两口烟的工夫,大民就走远了。老安的眼珠还是四下搜寻,又见一个三十上下岁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飞出村口。他急了眼一般, 大声叫喊着;“老根子——干啥去?”本来听清了对方的回答,却大声重复一句,“报到?”做个鬼脸,笑嘻嘻发出坏来,小声嘀咕着,“报到不是往西(1)吗?”老本不愿听他这么狠的骂人,又懒得顶他,只淡淡地叨咕一句,“人家是好事。”老安不服气,愤愤道,“他有啥好事?好事在我们家:大孙子得子,三孙子娶亲。”老本把脸一拧,看也不看老安,说,“人家老根子顶替他爸。”“他爸?他爸苏老祥不干供销社主任啦?退休啦?扯蛋吧?”老安一连串的追问 ,老本只反问两个字:“咋的?”“不——咋的!”老安火了,“不行我问问?啊?你这独槽子驴’!我问问有你啥人干?啊!”

     有几个老哥们儿出来打抱不平。他们都责怪老安,“他不就说个咋的吗,值得你上这大火!”,“我看是听说人家退休、顶替 ,吃醋了吧!”   

    “哈哈哈”,“嘿嘿,嘿嘿嘿······”

    老本也随着大伙乐了。

老安并没被人笑搭拉脑袋,他一边吧嗒吧嗒抽烟,一边琢磨事儿。他心里叨咕着;“他苏老祥刚交六十就不干啥啦?”不服气,就是不服气!转念一想,“干公差不都兴六十‘歇套(2) ’吗?”心稍平了一些。可他还死钻牛角,眼珠盯着地皮,直出神儿,约模一袋烟的工夫,好象忽然大彻大悟,不管别人听不听,他就气狠狠地大声说道;“他苏老祥······”又觉着开口就指名道姓太露骨,一晃头,把刚抽几口的一锅烟一磕,大声自语着,“不管咋的,六十岁还像个神兔子(3),退休也甭想‘歇套’,正好帮儿孙们耪大地,还满顶个‘硬套(3)‘!哈哈哈——”接着连连举出一大堆例子,来证明退休不好,来推断苏老安退休真是个失算(到‘口儿(4)’了,他不‘缷套’行吗?他又想。)最后又用关心的口气总结道,“他苏老祥总是享福,这回受罪的日子到啦!”实际是幸灾乐祸。

 

                        二

 

    苏老安这套话不等日头末,就传到苏老祥的耳朵。老祥一笑,对传话人说,“他苏老安一个老庄稼人,他咋说也不跟他上论!”可是第二天刚吃过早饭,老祥就提着拐杖,直奔老头国来了。老安远远就望见了他。老祥走近了,脚步很稳很有力,他挺着胸,抱着拐杖,来到老安身边。有人递过小木櫈,老祥顺手接过,就如同走进供销社的“小会议”主持社员大会,面沉似水,如入无人之境。他紧挨老安坐下来。老安很紧张,他张嘴点头,干笑一下,心里又冒出坏来;你也有今日!                                                                                                          

    “一鸟入林,百鸟压音”。刚才还热热闹闹的老头国,这下静得只能听见老头们嘬烟袋油子声。老哥们儿们惊呆了:一个供销社大主任,一个小算盘一拨拉,加减乘除不费事儿的“大算家子”(他们叫华罗庚“大算家子”),一个“呑袖巾”(手吞在袖里,掐指算大账分毫不差),就在今天,就在眼前,竟跟这一溜老棺材瓤子,一起出摊儿来了。他们有抬眼看主任的,也有不抬眼的——不敢抬的和不打算抬的——反正都等主任开口了。老祥没开口,也不看谁 ,只专心的摆弄拐杖,好象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似的。

老祥的不言语,弄得老安一个劲摆弄小烟袋。忽然老安眼珠一亮,上下打量着老祥的拐杖,“和我这烟袋杆差不多——嘎达啰嗦的!”明知自个的烟袋杆不如人家那拐杖,却偏小鬼比阎王,故意给老祥添堵。老祥瞥一眼那寒酸的烟袋杆,又看着自个的拐杖,稳当当一笑,问道,“烟袋杆,啥木儿的?”“啥木儿的你还认不出,啥好东西没从你这大主任手经过?······”老祥紧盯着烟袋杆,细细辨认,脖子一点点往老安这面伸。老安闻不惯他出大气,一边往后挪脑袋一边将烟袋递到他眼前,“真认不出?”“反正木儿不错。”老祥故意掂掂自己的拐杖,似乎比以前加重了份量,又好像刚从北京得来似的,自己甚是打量一番,又扫一眼烟袋杆,“你还真有个出奇玩艺儿!比我这拐杖的质量次不了多少。”见老安又端起烟袋,老祥笑道,“哈哈,就是太短太细,要是又粗又长,不也可当拐杖用!”老祥本来走路还象个“神兔子(5)”(老头儿语),却偏提个拐杖装文明,原来他是来摆谱儿,是专门来气老安的。见老安不开口,老祥又笑呵呵地问,“三哥(苏家排行),快七十了吧?”举起拐杖,拉长声,“走道——还方便——?”“方——便!”他们(儿孙们)早就要给我买那玩艺儿。“下巴颏一指拐杖,“我骂街,‘你们盼我死啦!弄个那玩艺儿不就快瘫了吗?’哈哈,哈哈哈哈——”老安借机骂了老祥,心里快慰着,见对方只仰面微笑,就转脸向老本求助,“你说,要是整天拄个那玩艺儿还能活几天!“不知道!”老本不和他搭伙骂人。

老安干嘎巴几下嘴,又装了一锅烟,端起烟袋,左瞄瞄,右瞥瞥,发狠似的自语着,“抽,抽!大儿给买的。烟够好的、够硬的,可还是不过瘾!”

    老祥鼻尖微微一耸,掏出盒“郁金香”,冲老安一举,强制似的大声道,“尝尝这个!”四下晃着烟盒搞“统战”,“大伙全尝尝!不咋好,可也不贱乎!”让老安,老安说“洋烟儿”不过瘾,要乐意抽早掖几盒了!“不就一盒过馿嘴吗!”老安心里骂着。老祥很大方地往老哥们儿们手送。老本不抽烟,只低头眯眼搓脖子泥。老安端过烟袋又和老本搭伙计,“来,嘬两口儿!”笑嘻嘻,一脸的不恭敬。老本不耐烦地斜他一眼,从嘴角挤出三个字,“蒿子棍儿”。

“嘿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老哥们儿们乐个开心,笑个痛快。只有老祥没笑,因为只有他才看不出那烟袋杆是大榴蒿杆做的呢!

  

                         三     

 

    苏老本、苏老安、苏老祥,本是同宗远门兄弟。这种关系,有两种明显的标志:一是他们的姓名当中都有个“老”字;二是在早年,每到清明节,他们都要同时給苏家老祖坟撒几锹土。         

    老本当过八路军、解放军,志愿军,回国后也有了象样的工作,后来响应国家号召,回村务农,还当过村干部。如今都七十初头了,一棵柴,一把米,一口水全靠自己弄。老来无能,孤伶伶只是个穷,村民们背地提起他,都是一口一个“老本儿”、“老本儿”的,因为苏老本的小名叫“老本儿”。人们好怀旧啊,这小名取了七十多年,近十几年又“朝花夕拾”叫开了,如今就连十岁八岁的孩子,都可以当着苏老本爷爷的面,跳着脚 喊几声“老本儿”玩儿。

   老安参加过几个月“县支队”(后升编为十五军分区警备一团),因为怕死和想家(家里有新媳妇),就来他个请假不归。如今,他儿孙满堂,自以为是个福老头儿,所以他就谁也不服气。 

老祥当过解放军,经过“辽沈战役”,跨过鸭绿江打过老美,回国后干商业。后来被批斗,回村土里刨食。头几年落实政策,当了乡供销社主任。如今光荣退休,自以为鹤立鸡群了。

三个人天天如此,日日这样。老哥儿几个早就不乐意了,“就听你们仨打铁,就看你们仨开‘铁匠铺’!”老三位不光并排而坐,还总是挤到一块。他们除了舌战,还有其他方式,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互不服气。

    村口行人不断,老安这叫一声,那喊一声,。唯独见了那个卖油条的,他就低头摆弄烟袋。这时,老祥就总是仰脸伸脖,晃着拐杖大声喊叫,“掌柜的——过来!是吃的就行!”那年初春的一天,老哥们儿们北墙靠南晒阳阳。老祥买了一大掐子油条,也假装让让老安和老本,就只顾往自个嘴塞,呜啦呜啦地说,“吃,国家给养老金就是让我吃的!吃了还领······”老安自知不如,就一口不了一口地抽烟,抽了一锅又一锅,就跟较劲似的,“抽,四块钱一斤:抽,抽没了儿子给买!——就是儿女多!” 

    一个吃、一个抽,你赌着我赛着。起初,老本只撇着嘴,不瞅他俩,后来“忍无可忍”了,他咔了口痰,脱下棉袄,扒下内衣;又穿上棉袄,棉袄没系扣。他把内衣往膝上一摊,敞着怀,捉虱子。他手一捏,往嘴一抹,“咯嘣”一声,“呸”一口。老祥收起油条,愤愤地嘀咕着,“八十年代了,都过好几年了,养啥不行?单养虱子!”往一边挪出一两丈远,照旧大口大口吃着。

    老安总是有话说,“嘿嘿,俩吃的一个抽的,多他妈逗乐子!”老祥仰天一笑,“我吃的是油条,人家老本儿哥吃的是大肉!” 

    老本谁也不看,只见从他那嘴角里迸出藐视来,“你吃的是国家、你吃的是人民;我吃的是我自个!”从他那双不大的眼睛里放光芒来,“我苏老本,打走小日本儿,打倒老蒋,又差点儿死在抗美援朝战场,当村长带领全村跟党走。直到如今——”他把露出的胸脯拍个啪啪响,“我没向国家、没向集体要过一丁点啥!”

    老祥也谁也没看,他那嘴角里也流出藐视来,心想,“在这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竟还有这种想法?天那!真是个庄稼巴子!”

   老安也谁也没看,张嘴笑哈哈,心说,“这个傻老本儿,咋还是个假有事啊!” 

   两边的老哥们儿们,有的目视前方,若有所思;有的低头沉思。反正听了老本一席话,谁也没吭声,谁心里没个小九九! 

    老安嘴闲着,眼可没闲着,“小吉普——”他“嗷”得一嗓子。    

可不是,一辆草绿色吉普车(212),象个吃饱喝足的小胖子,“嘟嘟嘟”放着汽油味的滚嘟噜屁,嘣起一溜尘土,一股旋风似的刮进街筒。孩子们“嗷嗷”叫着追在车后,各家门口的狗也都狂叫起来,有几条胆大的竖着尾巴,和小主人们合兵一处,“汪汪汪”也在勇敢地穷追不舍。吉普车逃窜到街那头,有情况,前面活跃着一群小鸡子,真是“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啊!“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吉普车一通“扫射”,小鸡子们屁滚尿流、仓皇逃命。有一只飞上寨子下不来了,脖子加在寨梢,“扑愣愣”在那拼死拼活。

老安望不见小吉普了,失望地磕掉烟灰,冲老祥一努嘴,“看人家马县长,又回家看老娘啦!”

老祥不比什么什么长,也不问什么什么娘,更不听老安的胡乱汪汪。呆了好大一会儿了,他越咂摸老本的话越可笑,越可气。他终于忍不住,大声道;“老本大哥,我看你是认嘛不懂啊!”

老本斜他一眼。 

老祥微闭着嘴,眯眼显出极其有学问的样子,“刚才大哥说什么来着?我没吃我自个?!”他微微点着头,上下打量着老本;他微微晃着头,左右端看着老本。心说,“这泡屎啊!可咋好!”他叹了一口气,“大哥,说市场经济,你不懂!就说我那供销社吧,你知道那里边的情况吗?”他想:你老本儿量也说不出个“生产组”、“百货柜”来。

“谁说我不知道!”老本一边捉虱子,一边冷笑道,“我——不知道!办你那供销社我还出一百斤小米那!你那供销社还有我的股金那!整个苏家庄入你那社,都是我操持的——那时我是苏家庄的村长!”老本撇着嘴,继续捉虱子

老祥双手扳膝,仰天无声地笑了。他笑老本不光无知,还想法陈旧,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老本也无声地笑了。他笑老祥有眼无珠,竟一下问到根子上。

老安也笑了,他笑出了声,却弄不清笑什么。

 

                         四

 

当年秋天,苏家庄暴出一条大块新聞:苏大民把苏老本接到家,宣布“我给大伯养老送终”。苏大民是苏老本未出五伏的侄儿。老爷俩早就有缘! 大民退伍那几年,国家有政策:在部队立个三等功,退伍给安排工作。村里有个青年叫苏连,为人木讷,退伍回家两手空空:不但没入上党,也没捞个什么功。村支书是苏家的长辈,说话逗乐,会办事又幽默,护庄又护家族。是他,领着苏连,带上礼品返回部队,找到首长,“送”回个“三等功”,苏连成了国家工。大民退伍也弄个两手空空。苏支书亲自找来了,“我是苏家的活祖,——你不远儿的大爷,管别人就管你!咱爷俩杀回部队,也送他妈个‘三等功’。如果没硬货(6)不要紧,大爷先给你垫着,不就几瓶酒几条烟的事儿吗?办——操希来得!”

苏大民苦笑了。他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大爷啊,这样办不好!大爷啊!”

苏支书也苦笑了。他连连摇头,又连连点头,“大孙子,你这样办好!我的大孙子!”不多日,这件事传遍全村。村民们看法各异,到处是嚷嚷吵吵的人群,一个各争论个脸红脖子粗。在村里,在老头国,老本总是挥舞着胳膊呐喊着,“谁忠谁歼,一看便知。我家大民才是真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打那以后,大民有空就到老本家,和他唠嗑帮他干活,爷俩儿说的做的都对撇子,不知不觉就成为知己了。

 

                          五

 

          

冬日里,蹲墙根的老哥们儿们更多了。日头一高,村口总是排成一大溜,北墙靠南晒阳阳。苏氏三兄弟还总是往一起凑,打嘴架还不过瘾,常常打到站起身捋胳膊挽袖子。一日午后,老头国几乎满员了。老祥和老安当中那空位子是老本的,老本还没到。老本的位子原是老祥的,因老安、老祥总干仗,老本嫌烦,干脆挤在中间,給他俩做个挡箭牌。老本坐在当中,真是左右夹击。这会儿,老本晃晃悠悠地走来,一屁股坐在自个的位子上。他喝酒了,坐那低头打盹儿。老祥斜他一眼,“哼”了一声;老安也斜他一眼,拉长声道,“大哥——,这程子不唻呆呀,咋天天中午有酒喝呀?”老祥也喝了,正在犯困,急抢过话茬儿,“谁不喝啊!喝得喝自个的,喝别人不硬气!”

老本没理他。

老安接着逗话,“老本哥,命儿不错呀!摊上大民这样的好儿,还給你酒儿喝······”

老祥又抢过话茬儿,气狠狠地说:“吃虱子是自个的,喝酒是自个的吗?!”

老本“腾”的一下站起身,“我喝老苏家呢,我喝大民呢!你喝国家呢!你喝人民你呢!你喝百家酒,你是要饭的!”

   “放屁!”老祥也“腾”地立起身,“放你妈那个狗屁!”

二人四支手都伸了出来,左手攥左手,右手咬右手,双双举过头,好象牛顶架。四张手如四把铁钳,紧紧拧住对方。

老祥暗想:“我月月粮站领细粮,还有挂面和油,比你有劲!”

老本心说:“我承包四亩地,不象生产队那几年吃不饱;我庄稼活没扔,练出来啦!还支搏不过你?”

    “唉——”老祥一叫劲,老本后退三步。

“唉——”老本一较劲,老祥后退两步。

老哥们儿们早都站立起来了,劝不开,奔奔磕磕的也不好上手去拉。一场“龙虎斗”就这样上演着。

有人找来苏支书(村支书)。苏支书有办法,领来一群孩子喊“伴儿掐”。孩子们喊,老人乐,围观的妇女“哈哈笑”,不请天兵照样解开了“龙虎斗”。

那场龙虎斗给人留下深深的思索。多年后,村里出个县政协文史委主任。村中顽皮者玩笑道,苏家庄的“龙虎斗”可不可写进县志或县军事战争史。文史主任考证、分析后,嘻笑道,写入战争史不可以。其一,战斗双方以及挑起者,都是同宗兄弟。其二,老本老祥都参加过解放军,所在部队都是“四野”,老安的县支队后来所属冀东军分区警备一团,咋分析咋是内部斗争,因此载入军事史绝然不可以。载入县志嘛,以后再说吧!

上面说的都是后话。

 

                          六

 

时间到了一九九几年。

苏氏三兄弟都还健在,大家照常日日到老头国来蹲墙根。但是,昔日的“铁匠铺”,早变成“统战部”了。那些年,老祥的退休金一涨再涨,儿孙们也就一天孝比一天。一日,在南墙根下,老祥小声告诉老安,当年县支队副队长——如今的丁一将军,就在不远的处的军分区当司令,当初县支队失联的老兵,也有请假不归的,都找丁将军呢。将军们讲义气、念旧情,再说不就给作个证吗,又不用自个掏票子,是找到将军的都办成了。老祥低声劝道,“你也找找,肯定成。不就他一句话吗,当年他喊冲,死一大片人;如今他说是,活一大帮人。这年月,谁想不开呀!”老祥还要说啥,忽然一股大旋风冲进街口,老哥们儿们睁不开眼了。

“哐”、“哐”、“哐”

路南多家敞开的“大风门”被踹倒了。

“哐当当”、“哗啦——”、“哗啦——”

路北多家敞开的窗户被砸碎了玻璃。

人们大骂着:

这可恨得妖风啊!

这可恨得菜狗蛇(7)精啊!

有两天,老安出门了。再回老头国,还在街心他就冲着先到的老几位摆划开啦,“嗨呀呀!丁将军真是好记性啊,一见面他就认的我。我实话实说,当年因病请假不能归队,如今生活有了难处,请老首长照顾照顾吧!”他一支手挥舞着,“没费多少话,将军说‘小苏同志,你不说谎,我喜欢。别讲了,你也为中国革命做过贡献,我做证!’将军马上打发秘书——”这会儿,老安身边早围了一圈人,大家正毕恭毕敬地听,他却“嘎吱”停住了。圈里人急的咽口水,圈外的人急的往里探头,谁不想多听几句将军的故事?他可是方园几百里人人皆知的大英雄啊!可老安却慢悠悠的装了一锅烟,点着抽了几口,几步迈到墙根,一屁股坐下。那一圈人迅速变作大半圈,两角紧擦墙根,将老安括一个大弧里。老安知道大家想听啥,却偏往一边扯,还不敢扯远了,他大声说,“真得感谢老祥弟啊!论私情,我俩同宗;论公家,他们四野和我们警备一团是兄弟部队,老祥他能看我一辈子受穷?老蒋为啥失天下?没看见《南征北战》那个张军长吗,李军长都要全军覆灭了——”把没抽完的一锅烟磕掉,他又摆划上了,“‘张军长——,在蒋军救国的时候拉老兄一把!’张军长就是不管李军长!” 有人大喊着,“说正经的!”同时,圈外的人“呼啦”蹽了一帮。老安急忙站起身,“你们想听啥!”“听丁将军现在的事儿,听他是咋給你开假证明的。”“证明啊,和老战友们大体一样。給我是这么写的:‘苏老安,一九四七年五月,武宝林联合县林和县支队三连三排三班战士,同年九月,冀东十五军分区警备一团二营二连二排二班战士。是年十月因病退伍。特此证明’。”老安得意地晃着头,“你们问落款呀,落款就是两个大连笔字,丁一。将军亲笔挥的啊!挥完交给手下,盖了司令部大印。然后派人‘五百里加急’,送到咱地方武装部。用不多久,咱苏老安也吃俸禄啦!”

几个月后,老安真的就到乡民政办公室领复员军人款了。他属于“解放兵”,比“赴朝兵儿”钱多!这两句,是他在老头国给大伙反复解释的。

 

                          七

 

时间到了二零零几年。

当年在老头国蹲墙根的老哥们儿们,有的已经故去,在世的也出不得屋了。苏老祥到还挺硬朗,他还常常来老头国蹲蹲墙根。看看身边一溜小老头,老祥想起早已病在炕上的老安三哥,更思念早以故去的老本大哥。他总是叨叨咕咕的,“就数他功劳大,就他没争长道短,就他啥也不要。老本大哥才是我们这代人的楷模啊!”

 

                           八

 

时间到了二零一几年。

老安、老祥也早已离世。连老祥的儿子老根子都退休了,月吃劳保两千多。

老根子也常到老头国来,他总见下地的苏大民从村口过,不由得连连摇头,假装同情,大声道:“嗨,当初要办个三等功呐?鸡巴傻实心有啥好处?你看人家苏连,以工代干又转干,早当上镇武装部长啦!退了就提正处级,将来吃老保一个月六七千呢!”

不久,老根子又在老头国发布一条大新闻:镇民政助理找苏大民啦,大民的部队是什么“参战部队”,国家每月给他生活补助七八百,一直給到死。说完,老根子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大民领来钱那天,先到的老头国。他哽咽了,“如今我也吃钱了,要是老本大伯还在多好!我们真想老本大伯那样的一点啥也不要的老革命们!手拿着钱,不得掂量掂量?”他落泪了。

老根子一脸的瞧不起,“不就七八百块钱儿吗?还值得掉泪?”

“这我就知足,老本大伯那大的功劳一点啥不要。”大民一指墙根下那溜老哥哥们,“他们都是做一辈子庄稼,每月才百儿八的,······”

“那怪谁?”老根子气哼哼地说,“他们,一没参加过革命,二又没去当兵,三又没有工作,百八的还是政府给的那!他们得感谢!”

那溜新一代蹲墙根的老哥们儿们,脸上都堆满尴尬的笑。

是啊,蹲墙根的庄稼老儿,又有谁不感谢政府啊!

 

 

 

               尾子(1)

 

    如今,镇武装部长苏连也退休了,他在县城有楼,却偏爱住在村。苏连、老根子总爱在老头国蹲墙根,苏大民在农闲时也总来。

他们老哥仨是老头国的主角。因为他们仨比那些庄稼老头的收入高出老高。就是他们仨,每月领钱还分三辈呢:爷辈,假“三等功”的苏连;儿辈,“顶替”、子承父业,世袭制的老根子;孙辈,“参战部队”未参战士兵苏大民。就是这“祖孙三代”,每月领钱,等差还大着欱呢!按时下风尚,谁收入高谁地位就高,“有钱儿的王八大三辈”,钱少的就应服钱多的。但,新一代苏氏三兄弟,谁也不服谁。因此,苏家庄三个老头儿蹲墙根的故事还在继续。

 

              

 

                 尾子(2)

 

如今,苏家庄蹲墙根的主角是苏连、老根子和苏大民,因为他们仨收入最高,地位也就高,地位高就是主角。大民省吃俭用,村里一有修路、扶困等公益事业,他总是带头捐款,总是在蹲墙根的时候,总是在苏连、老根子跟前放开嗓子,“我掏二百!”老根子明知是冲自己说呢,他哪能示弱?“我掏四百!”苏连更不含糊,“我掏一千!”这三老,哪回捐款都是比着赛着,哪回捐款都是分三等:苏连最多,老根子二多,大民三多。老三位都说,“国家给的钱,化不了,不干点正事还行!”

村里人都夸,如今三个老头儿蹲墙根的故事,比早先三个老头儿蹲墙根儿的故事有劲多啦!

 

 

           2015·3·草          16·12·6改

 

注释:

 

1·报到往西:当地风俗,给死人送灵走西路大道。

2·歇套:牲畜不拉套了。

3,硬套:能干硬活,

4·到口:牲畜到岁数。

5·神兔子:跑得快,形容人精力旺盛。

6·硬货:钱。

7·菜狗蛇:青蛇,绿身红脖,十分凶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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