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她叫陈秀芬,生生地被婆婆给喊开的。
“陈秀芬---” 杏花噼里啪啦爆春的时候,婆婆在喊。
“诶!妈,来了!”。
过门儿没几天的小媳妇陈秀芬,听见婆婆喊,像一枝明灿灿的杏花奔赴春风一样迅速跑到婆婆跟前:“妈,啥事儿?
“明个你跟大生头去医院照看你爷公去!”
“嗯,知道了,妈!”
大生头是陈秀芬的对象,大号卢明生。(在家里四兄弟中排行老大,七姐弟中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弟。)爷公年纪大了,生病在乡医院住院治疗。得令的小两口第二天清晨,早早地就步行十里多路来到了乡医院。
在医院照顾病人可不比在家,白天吃不应时,晚上只能合衣打个盹儿,小两口一躺一坐地替换着挤一张小床,这一护理就是六七天,辛苦不说,吃饭钱都是自己掏腰包,“一分钱憋倒英雄汉”的年代。爷公病愈出院后,婆婆没提钱这事儿,陈秀芬也不抱怨。想着:这一大家子十了口人,条件明摆着呢,哪有啥钱啊?!既然嫁到这家来,替公婆分点忧愁也是应该的。索性不再想这码子事了。为了搞点钱,小媳妇顾不上娇嫩的皮肤,趁着家里活计不忙时,或者晌午头歇着的空儿,搞副业,拿起镐头,去山上挖草药。什么副业能挣钱,就弄啥。卖了钱,就给家里添点啥,帮衬点儿。帮年备节的,给公公买酒,给婆婆买点心,孝敬公公婆婆。
“陈秀芬---”
豆角秧开满紫色小花的时候,婆婆趴着墙头在喊。
“诶!妈!来了!”
“明天让大生头带你公爹去看病!”
“好,知道了妈!”
这时候,陈秀芬和大生头已经分家另过。她在自家小屋开了个小卖部,卖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婆婆时常过来:
“陈秀芬---拿包盐唻!”
“陈秀芬---拿瓶醋!”
“陈秀芬---拿包卫生纸哦!”
……
到了年底,不见付一分钱。婆婆不提,她也不问。
直到两个最小的小叔子都娶了媳妇,婆婆给两个小叔子盖房,八间房子用工所用的烟酒都是白拿。陈秀芬心里有些不解,毕竟自己小门小户地,弄俩钱也太不容易。自己省着细着,为了省钱,衣服买布自己做,鞋,也是自己做。可是婆婆不提给钱,她也不能说。见到婆婆,还是笑呵呵的。
“陈秀芬---”
正是秋收大忙,庄稼人忙得四脚飞天的时候,婆婆喊。
“诶!妈!来了!”
“明个你跟大生头去医院照看你公爹!”
“知道了,妈!”
这次,陈秀芬有些犯难了。这时候的陈秀芬,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虽然分家另过多年,三个小叔子也都结婚成家,但她不是跟其他兄弟姐妹攀比,她从来就没有攀比过。这么多年,家里不管大事小情,只要公婆有吩咐,她都是随叫随到。以至于时间久了,村子里界毗邻右的,都有点不消受,禁不住逗她:“喂,陈秀芬,你婆婆又叫你去吃啥好东西啊?”“喂,陈秀芬,你婆婆给你留饺子了吧!”“喂,陈秀芬,你婆婆可真向着你这大儿媳啊!”陈秀芬只一笑,她明白这些话里的意思,这么些年,家里的所谓“好事儿,一点儿没他们两口子的份儿!”她不计较这些,此刻她犯难,是为他怀中瘫痪的儿子,她去医院了,谁来照顾这个瘫痪的孩子呢?!
她怀中的瘫痪儿子是第二胎,九个月的时候因为突然发高烧,到县城医院抢救,但医院确定不了病因,眼看着孩子口吐白沫,所以只好死马当活马医,给孩子做了穿刺手术。命是保下了,孩子却成了一个扶不起坐不成的肉瘫子。喝奶都困难。全靠一点一点地喂。到能吃饭的时候,也是靠一口口地喂一些软的食物,还得一口口给嚼碎后才能喂得进去。庄稼院的活计本来就多,里里外外的,一边扯着瘫痪孩子,一边日夜劳作,其中的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孩子越长越高,越来越重,几年下来,陈秀芬已经比同龄人憔悴了很多,当初富态漂亮的影子不知道哪里去了。拿大伙的话说,就是“淖秽”陈秀芬这人了。
陈秀芬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八十多岁的娘家老母亲接来,帮着照看孩子。自己再怎么为难,也不能违背婆婆意愿。好在老母亲身体还硬朗。
“陈秀芬!”
“妈!”
这次是公爹离世,婆婆泣不成声,外面雪地里的雪,闪着寒莹莹的光。她背着沉甸甸的瘫痪儿子,踏着雪,一边弯着腰,一边安慰婆婆:妈,还有我们呢!一边跟着张罗公爹后事。
“陈秀芬---”
“诶!妈!来了!”
“明天让大生头带六头去医院!”
“啊,知道了,妈!”
六头是三小叔子的小名,得了尿毒症,一次两次三次的,都是大哥带着去医院检查治疗。治病的钱,也是大生头帮着张罗。六头媳妇是脑炎后遗症,管不了啥事儿,老人年纪大了没啥能力。陈秀芬也不是不懂得谁借钱谁来还的道理,小叔子这病的后果,她也心里明白。可是又有啥办法呢?总不能都看着不管啊!
“陈-秀-芬!”
“妈!”
没多久,三小叔子果然病故。婆婆拉着陈秀芬的手,悲伤得说不出话来。陈秀芬看着越来越苍老的婆婆,心里说不出的心疼。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打击,不仅婆婆受不了,她觉得自己也快撑不住了!人这一生,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她不知该用怎样的话来安慰婆婆。她把瘫痪儿子放在炕上,一只手扶着,腾出另一只手安慰着婆婆。这时候,瘫儿子扶着开始能坐了。
“陈-秀-芬!” “妈!” 没多久,三小婶儿离开了家,抛下一个八岁的男孩儿,五岁的女孩儿。婆婆又拉着她的手,愁苦得说不出话来。她安慰着婆婆,平日里又多分出一份心,来关照两个孩子。
一年后,婆婆也走了,去到另一个没有忧愁的世界。再也听不见婆婆喊她了。
婆婆这一走,三小叔子家的两个孩子,就成了无人照管的孤儿。也如预料扔下一堆的债务。婆婆出灵后,主事的把老少亲戚们聚在一起,商量孩子的着落,谁来抚养。没一个点头的。之后,又费劲口舌,做遍了工作,结果照样是姥姥不招,妈妈不要,叔叔姑姑的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也没有人敢担如此沉重的担子。
两个正在成长期的孩子,不用说上学读书需要多少钱,单是眼下吃饭就成问题。偏僻的小山村,有鼻子有眼睛的承包果树和土地,还要靠天吃饭,物价不断上涨,更别提抚养中要操多少心。之于她,亲戚们已经无法张得开口。一个瘫痪的孩子,再加上繁重的农家活,已经让她精疲力尽了。她的腰身明显地弯曲,已经过早地衰老。背地里,人们一边叫她铁人,一面常常为她感叹。面对这样一个本在生活中挣扎着的人,谁能忍心再把沉重的担子压到她的肩上?!绝望中,主事的亲戚们只能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问俩孩子想去谁家,想用这个办法为孩子争取最后一线希望。想不到,两个孩子却异口同声地选择:我们跟大妈!
那一刻,陈秀芬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从眼眶里淌下来,小河一样挂满脸庞。看着两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孩子,心,就像被刀剜着样疼痛。她仿佛听到婆婆在很遥远的地方又一声声喊着“陈秀芬!”“陈秀芬!”同时她也听见,在心底最柔软处,也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自己:“陈秀芬!”“陈秀芬!”
一霎那,她蹲下背着瘫儿子的负重的身体,把侄儿侄女紧紧地搂到怀里:“孩子,大妈要你们!从今以后,大妈家就是你们的家!大妈有一口粥喝,就有你们的一口粥喝!”她搂着两个孩子,心里无声地呢喃着:可怜的孩子啊!你们都还这么小,都不要你们,你们可往哪儿去啊!你们是咱们本家的孩子,自己家人都没人要,难道还要张坊另姓谁人去管吗?!
对于这件事,大生头的内心也很复杂。一向为了大家庭不吝付出的他,心里有苦说不出。孝顺没错,长兄姿态也没错,只是觉得,太委屈媳妇了。两个孩子可怜,媳妇这些年跟着自己过这艰难的日子,也太不容易了!他一面心疼媳妇,一面又觉得这副担子无形的压力。但是,他一个字又说不出口。他必须像村子里的大槐树一样,挺直腰身。
从这以后,陈秀芬家就是小村里人口最多的户了。除了大生头和陈秀芬、瘫痪的病孩子,还有大女儿一家三口、和侄儿侄女一般年纪大小的小女儿。白天吃饭,要放两张桌子,做饭要烧大灶坑,用大锅;晚上睡觉,满满的一大炕人从东排到西。村里逗得着的,就会打趣地问:“陈秀芬,你家晚上睡觉时,炕跟下的鞋排几排啊?”
村子小,谁家吃几碗饭,都清清楚楚。本来就拮据艰难的家庭,一下子又多两口人,负担是重上加重,无形也多出许多活计和麻烦来。村里人看着都跟着愁。每到开学,几个孩子的学费就上几千,只能是向仅有的果树和土地去要钱,因为小卖店也已经被赊黄了铺。因此就特别的起早贪黑,精耕细种,实在拨楞不开时,就自己向娘家去借。至于孩子们之间琐屑的小勾当而操的心,就不用提了。她呵护两个可怜的孩子,已经超过亲生的。等到孩子再大懂事时,侄儿因学习成绩差,没考上高中,就不想继续念书,中学毕业想去打工。陈秀芬看孩子还小,怕孩子离了自己眼睛教育不到,万一学坏了对不起公婆,就苦口婆心地给侄儿讲道理,又托人又找关系,自费送孩子上了高中,还把三小叔子治病时欠下的饥荒也全部给堵上。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艰难的家庭,三个孩子全部被她培养成了大学生,并且都找到了合适的工作。特别是侄儿,她又给张罗了婚事,娶了媳妇。
二十多年过去了,孩子们都像小鸟一样,飞出了小山村,飞向遥远的大城市,过着属于自己的崭新生活。瘫儿子如今也自己会跑路了,虽然时时刻刻还不能离开眼睛,毕竟能撒得开手,不用背着抱着了,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可他们这架几十年艰难负重的老马车,也落套了。大生头被送进了手术室,严重的心血管动脉肿瘤,侥幸留下一条命。陈秀芬呢,走在人群里,不仔细看,难以发现或认得出她:一个人矮成半个人,腰弯成近乎九十度角。苍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像年长二十几岁的老人家。剩下的,就是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债务。
村里开得着玩笑的,见面会逗:“陈秀芬,这回你牛了呀!擎等着孩子们来孝敬你享清福吧!”
陈秀芬笑笑,也风趣地回答:“那你就保佑我多活几年吧!也好趁我活着把剩下的债务全都还清,省得牵连孩子们!”然后,又朝身边走着的病儿子努努嘴:“不然这咋办?!”
陈秀芬抬头的那一刻,几缕阳光在她的脸上晃了晃,从额头到面颊。几瓣悠然的杏花,也恰巧从枝头飘落,落到她弯曲的背上,落到她苍白的发间,似乎有悠悠的暗香静静地氤氲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