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母亲说正月十六游百病,有事没事也出去走走,预示着一年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为此,在并不充足的时间之内,我们一家三口去登了广武的明长城。回来时,已是华灯成林,夜里七点多

  虽说立了春,可这座北方的小城还是早早就蜷缩在夜的怀抱,六点多一点太阳已躲到了西山根儿。看样子,是有些迟了,索性,我就提议给他们做一次“串饭”,连吃带喝一起解决。

  准确地说,我也并不知道这个“串”字对不对,只是以意而译。

  要说这“串饭” 还是父亲拿手。每年初二的早上,我们还在暧乎乎的炕上睡得香甜香甜,一股饭香就幽幽窜到了鼻孔,刺激着味蕾。我一骨碌翻个身,把头探出被窝,虽然眼皮还没有完全拉起来,可已经看清楚父亲两只袖子挽得高高,左手掌平放着半块豆腐,右手操着菜刀,然后慢慢把左手的豆腐一刀一刀切成很小很小的块状,最后把它们一齐放到锅里。灶台上的大铁锅已是热气腾腾,隐隐约约看到大半锅汤里飘着一小圈一小圈的油花。接下来,他又从堂屋的正面取回来一盘菜,那是初一早上接完新神的菜,一共五样,还要把海带丝切得细细放进去。最后放点咸盐,再放点姜片,捏一小撮香菜,这就算大功告成了。

  这时候,他就要喊我们快起来了。很快被子全叠了起来,炕收拾干净,父亲把衬炕的小油布一铺,锅座一放,笨重的大铁锅端了上来。这时候正好初晨的阳光洒了进来,它与锅里的热气绞缠在了一起,雾腾腾,好似云里雾里,又好似随着这热气向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奔散而去,处处弥漫着阳光的味道。一家五口人,我,两个哥哥,还有父亲母亲,自动围成半圆,碗和筷,筷和锅,“叮哩当啷”碰个不停,我们说东道西,胡说海侃,所有的一切是亲密的、亲和的。

  鸥问我,妈妈,这“串”饭的“串”是哪个字?我笑了笑,有点尴尬,这是老家的方言,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那个可以将它大大方方推荐到众人面前的字,我也只能权且以一个“串”字来代表。长久以来,我总认为它的生成是一种民间的创意,是各式菜的自由组合,有些粗糙,也随意。秋天打下的菜籽炸了油,香喷喷,锅里滴几滴, 然后炝上花椒大料,再放点葱花,这葱也是秋天时收完,冬天栽在盆里,一个劲冒起来的绿叶嫩油油真馋人。最后,倒上水,烧开后,再把菜放进去。对了,还要倒上自家酿好的酱油,每年冬天,母亲就把一盆酱放地上,经过什么手续我忘了,但总要沥上那么好几天才能制出满意的酱油,然后把大铁锅里再放上调料、红红的辣椒,那个熬啊,熬啊。浓稠而香滑的酱油出锅时,母亲总要舀上点,放在唇边品咂,然后脸上堆满了笑。

  很快,我的“串饭”也做好了,一家人围在饭桌前,开始狼吞虎咽吃起来。说起来,这饭也就要狼吞虎咽才能吃出感觉来,吃着吃着,热腾腾地冒出汗来才叫够味。

  一边吃,一边给他们讲父亲的“串饭”,鸥有点好奇,鸥的父亲说他小时候并没有吃过。这样,我就有点得意了,然后索性又讲了父亲的几样拿手饭,最后竟然说到了元宵节上山“烧荒”。

  烧荒,顾名思义就是点火。十五、十六晚上,街上有跑船灯、扭秧歌的,锣鼓喧天勾引得人蠢蠢欲动。吃了晚饭,父亲就从街上提两捆玉米杆上了山,我在后面凑热闹,也提一捆。山就紧邻我们家,出门往东就直接可以上山,山上有一块特别大的赭红色的椅子状的石头。父亲就把柴放到石头不远处,划一根火柴,瞬间,熊熊大火就燃了起来。山下的村庄被照得亮了起来,街上看秧歌的人们也喧闹了,都朝山上看过来,不一会儿有很多腿快的孩子也跑了上来。有的孩子甚至也带上了柴禾,还有的从一边捡起很多树枝,闹闹嚷嚷,火光通天,我们烤着,笑着。

  母亲说父亲就爱“办杂技”,像爷爷。办杂技的意思就是没大没小,不够成熟。父亲可不那样认为,他说那是烧去旧一年的不好,预示来年财旺福旺事事旺,红红火火交好运。

  总之,我是喜欢的,且每次一逢着“烧荒”,就特别有精神。

  说完“烧荒”,我又想起了“点灯碗”。

  灯碗,大抵就如现在各样的彩灯吧?我们小时候可没有现在这么绚烂,五光十色,各种彩灯琳琅满目,那时候恐怕就是靠那些人工的灯碗才能把个节日烘托起来吧?

  年前买好各种颜色的纸,红的、黄的、蓝的、粉的、紫的等等,花花绿绿真是好看。父亲会锯好一些碗口大小的圆木块,约有二厘米厚度。到了十四,将它们拿出来,把纸裁成长方形,高度约15到20厘米,长度为正好能围木墩一圈就可,为了好看,还可以把其中一个长边剪成锯齿状。接下来就是将锯齿状那一边抹上浆,粘到木墩边。这样,灯碗的框架就出来了,剩下的就是画龙点睛之笔。找几个比较工整的土豆,掏成一个圆洞,倒点油进去,把用白线捻好的绳子当做灯芯放到油里。最后把土豆灯小心放进糊好的灯框里,五颜六色的灯碗就做了出来。

  烟囱边、墙头、门头都要放,有的人家还会放到房檐,远远看去,昏黄而朦胧,却如点点星光照亮了庄户人家。我确定,那些灯碗是我小时候见过最漂亮的灯,每次往房顶放的时候,父亲都要嘱咐哥哥们小点心,怕走快了,火焰随着风猛一用力就把纸点着了。他们虔诚而小心地举着灯碗,在昏黄的乡村夜色中像极了生命的信教徒。

  当然,灯碗还有一个意义就是十五的晚上,会有人偷走你的灯碗,传说偷走灯碗的人会在来年顺利生下想要的孩子,红的代表男孩,绿的代表女孩。还有就是后来的土豆灯被蜡烛取而代之,更方便了些。

  要不,咱也做灯碗吧?就做几个,找找儿时的感觉。我煞有介事,一脸兴致地说。他说,你也勤快?人家是往房顶放,咱楼房怎么放?看得出他是有意推托。我又说,咱就放窗台啊,十一层高的窗台还不比平房顶高?再说了咱就是玩玩,也让鸥看看,她肯定没见过。最后还是我比较固执,决意第二天买几张纸。

  到了第二天,忙来忙去,竟然忘记。眼看着元霄节缓缓闭了幕,这个小小的心愿也无声地划上了句号。

  我不想说于乡村的一切是无与伦比的美,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存在着良善与美好,也同样隐匿着丑陋的不堪。我承认在人到中年时喜欢上了回忆,乡村生活几乎占据了所有的回望。然而不置可否的是如果让我再次回到乡村,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我依然无法用整颗心去接纳乡村的一切,粗俗的言语以及极容易谣言四起的非议等等都是让人望而生畏的。

  我们如此无数次地回忆,或许只是在努力打捞生命中那些纯真与淳善,是对人性的回望。这些年,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里,虽然人还是这人,然而最初的心已在成长的路上被强行冠以各样的色调。

  这些天,还是有些心痒难耐,糊灯碗,成了一件长长的心事。我想,来年元霄,定然早早做好一切准备,把五颜六色的灯碗放上窗台,让它们照亮每个角落。

  这也是心上的灯啊,包括那些琐琐碎碎的回忆,那些带着传统而朴素的往事,从遥远的岁月一路照来,最终照向更远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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