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真腊风土记》,才知道柬埔寨有过璀璨的吴哥文明。周达观描述的吴哥城郭气势磅礴而壮美:“州城周围可二十里,有五门”、“城之外巨濠,濠之外皆通衢大桥,桥之两傍各有石神五十四枚,如石将军之状,甚巨而狞”、“门之两旁,凿石为象形,城皆叠石为之”……城内尽见“石塔、石屋、金狮、金佛、铜象、铜牛、铜马,还有金塔、金桥”……
这就是周达观所描述的700多年前的吴哥。其实,周达观所看到的吴哥王朝正处于从盛到衰的转变中。如今,吴哥几乎就是柬埔寨的代名词,柬埔寨人把它镶嵌在国旗上,作为高棉民族的象征和骄傲。的确,走进吴哥,你会发现吴哥窟有数不清的寺庙、城堡、宫殿与花园,经过近千年的风雨,那些建筑大部分已是残垣断壁。如今,保存最为完整的寺庙就剩下小吴哥了。
绕过一汪水域,走过一个类似栈桥的通道,便来到小吴哥。精美的壁画和浮雕、长长的回廊、恢弘的石塔……数不尽的楼台巨石在诉说着吴哥王朝近千年的辉煌。黝黑的石塔和楼台带你从天堂穿越到地狱,桀骜的国王,寥落的庶民,欢愉的天神、传说的史诗、闹腾的市井,都活灵活现地呈现在大大小小的石块间。小吴哥的中心地带耸立着一个陡峭的“天堂阶梯”,我爬完阶梯登上小吴哥制高点,廊柱、窗楣、基石、栏杆的墙壁上触目皆是精美生动的浮雕,构思之精巧,寓意之深远,雕刻技法之娴熟,让人流连不愿归去。俯瞰四周,茂密的原始森林将小吴哥紧锁其间,一种岁月的深沉、一种隔世的况味即刻穿透全身,让人不知置身何处。此刻,一条历史的河流、一条信仰的河流、一条人类文明的河流在我的眼前流淌……
大吴哥的宫殿大多已经坍塌,但是其中心巴戎寺的54个佛塔依然尚存完好,每座塔的四面都雕琢着一张硕大的笑脸,这就是闻名遐迩的“高棉微笑”。穿梭在一张张笑脸之中,那神秘、安详的面孔让我这个远道而来的行者心存感动。斑驳的面容上那稍垂的眼帘、宽大的鼻翼、厚实的双唇、微微上扬的嘴角露出了淡定千年的笑意,含蓄而安详。
这时,我看到一位西方女士正挥动着画笔,在画板上认真地调色,并不时地凝视着斑驳黝黑的石塔,画着油画。我上前和她聊了起来,得知她来自荷兰。“先生,你看,那闭目凝神的石雕、静谧的微笑,真像一朵花,缓缓地绽放在这丛林里的石块中。当我拿起画笔,我就能听到一种声音,那是潺潺如水的笑声深藏在石块里,那样澄澈清湛。”她略有所思边画边说。
此刻,我静坐在“高棉的微笑”下,一尊尊四面微笑的佛雕,给人一种从容的庄严,显示出特有的温和与宁静,让每一个行者的内心都有一种慈悲喜善的升华。这些微笑的佛像仿佛就是一个民族跨越千年的心灵图腾,站在这丛林般的佛雕前,只会感到人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然而,正是人在纯净而强烈的信仰感召下,才赋予吴哥深邃的魅力,人几乎创造了只有神才能实现的奇迹。高棉人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在人类建筑史上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艺术印记,成为一种穿越时空的永恒……
在吴哥众多的寺庙中,女王宫的建筑典雅别致。没到这里之前,我一直以为女王宫是女王居住的宫殿,其实,它就是一个专门供奉婆罗门教主神的寺庙。女王宫的建造材料不同于吴哥城的青色砂岩,而是采用了高棉红土,这种土质柔软,水分含量也高,易于雕刻,风干后更加坚硬。庙宇以及围墙全部用朱红沙石砌成,所有的墙面、立柱、门楣、门框、窗棂等等都装饰着精美的雕刻,奇妙而精湛。红砂岩的色彩也显得清晰艳丽,与吴哥的黝黯形成了鲜明的差异。
女王宫建于公元967年,1914年被发现。与气势恢弘的吴哥王城相比,女王宫显得小巧玲珑。走进女王宫是在夕阳西下之际,斜阳映照下的千年前工匠的高超技艺让我觉得是行走在一个绯红的古代艺术宫殿中。千姿百态的浮雕,记载了古代高棉人民酸甜苦辣的生活情景和抵御外族侵略的战斗场面。
我带着一颗虔诚的审美之心在女王宫后墙外转悠,我看见一位西方朋友在靠墙的树阴之下阅读一本书,交流之际,这位先生告诉我他是加拿大人,在英国剑桥大学研究东南亚历史,他看的那本书是英文版的《真腊风土记》。于是,我们开始聊这本书,开始聊吴哥。“尽管这里没有女王,但是,当时的工匠们把这些石料上的一分一寸都刻上了浮雕。这些浮雕流畅细腻,造型繁复圆润,线条纤巧柔美,色彩鲜艳妩媚,极尽精细和温婉,整座红色宫殿充满了女性的柔情,也算得上一种女性柔美的风情。”他一副陶醉的模样,“要不是一位中国人写这本书,可能很少会有人知道柬埔寨曾经的历史。1431年吴哥城被暹罗攻陷时,这里遭到破坏。但是,如今这个女王宫仍不愧为吴哥的明珠”。我连忙点头,“穿越吴哥,要是不读《真腊风土记》,实在有一种‘过屠门而大嚼’的遗憾。”他不明白我直译的“pass the butcher's and start munching”(过屠门而大嚼)。当我进一步解释“过屠门而大嚼”的英语“feed oneself on illusions”时,他竖起了大拇指,便在书中记录下了这句话。
告别这位剑桥的学者,我继续在女皇宫附近的丛林中漫步。
蒋勋在《吴哥之美》中说,“美,总是走向废墟”。我不是很赞同先生这一主张。但是,对废墟中的美,我深有体会。在圆明园,在欧洲城堡,在大英博物馆,都不难发现那些美的情愫在残垣断壁中高高雄起。当我驱车两小时来到崩密列时,莽林深处的崩密列再一次加深了这种残酷的美感。宫殿大片大片地坍塌,到处是硕大的黝黯斑驳的石头和门柱,庞大的城池垮得只剩下东倒西歪的轮廓。唯有那一颗颗参天大树的树根像一张张散开的网,把崩密列的废墟网在一起。
在崩密列穿梭,仿佛才会明白什么叫时间,什么叫力量,什么叫永恒。那是一座坍塌的宫殿,也是一段逝去的历史。傍晚,日薄西山,荒野苍凉,热带丛林中不时传来陌生的声音,给人一种空洞和畏惧,这时,便想寻一个树洞,把埋葬在这里所有的秘密弄个究竟……
巴肯山海拔虽然只有67米,却是吴哥的制高点。此刻,一轮红日徐徐而下,吴哥四周的丛林似乎被罩上了一层薄薄的幔帐,远处的村寨在红光中呈现为黑色的剪影图案,渐渐黯淡下来,巴肯山上的游人慢慢地收起相机……
吴哥终成晚霞中的剪影。只有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在路边摇曳。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此情此景,我不禁想到了这个世界关于吴哥最多的一句话,“吴哥是一段历史,吴哥是一个朝代,吴哥是一座都城,吴哥是一群建筑,吴哥是一门艺术,吴哥是一方崇拜。”
整个吴哥城,到处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他们现在几乎都站成了全世界统一的一个姿势——双手举起手机,拍,拍,拍!他们拿着手机和相机来来往往,而吴哥,日复一日静静地矗立在丛林中,雄浑苍凉,沉默高远。那变了的、没变的也许都是时间的定格而已。对我来说,习惯了览山阅水的行走,而这次吴哥之旅对我来说显得有些不同,因为一阙流年,半盏浮生,到了吴哥,我仿佛领略到了一种残酷的美,或者美的残酷。凝视吴哥,我忽然发现,无论什么形式的美,它或许总是成立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
吴哥,留给我的是静穆和神圣,一种斑驳苍凉的色调,一段黑白相间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