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江山文学网逝水流年社团特邀作家。有评论称他是“二十一世纪迅速崛起的散文名家”,对他给予了高度的关注。对其散文的评论更是灿烂若星。而我,更愿意把他看作是一个身上流着故土血液、笔端溢着乡土况味、情感沾满村庄忧乐、心灵盛满农民悲喜一直走在故土寻根路上的游子。

  故土,是一个人生命的起点,也必将是归途。文学多元化的今天,很多作家带着乡土气息走进人潮拥挤的城市,生活在高楼大厦包围的都市圈内,吞吐着城市特有的气息。乡土情结正在从作家内心深处一点点被潜移默化地抽走,乡土之根的留存和生长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很多作家对这种危机感始终抱着关怀敏锐的触角,用殷实的笔一次次丈量着故土的风物、文化、众生、精神,将对故土的情感灌注到文字之中,让乡土真实厚重的底蕴涂满自己的精神家园。走进、游离,喜悦、疼痛,前进、彷徨等故土情感,从城市里、从文字里、从内心里如浩荡的风,一次次吹向自己的那片故土圣壤。贾平凹、陈忠实、莫言等乡土作家就是这群人中具有典型意义的代表。恰恰傅菲也是这样的作家。

  傅菲笔下的故土,真实的能让人感觉到这片土地的心跳、故土风物的言说、乡村人物的挣扎、乡土精神的脉动。傅菲的故土散文,始终沿着两条线,或者说是两个主要的意象,一个是“村庄的脐带”饶北河,一个是躺在饶北河怀抱里的枫林村。地理位置的标识,让饶北河和枫林村居于不同的方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地理。但是在傅菲的文字里,它们显然是一体的。如果说,饶北河是故土的脐带,那么枫林村就是故土永不失散的骨骼,故土人物的人性和故土蕴含的精神实质就是血肉,是那么得密不可分。

  作家郁达夫曾说过:“散文是有散文心的,散文心就是散文的中心主旨和作意。”傅菲的故土散文,自始至终将这种骨血肉作为纸上故乡的灵魂,抑或是散文的心贯穿其中,以小说化散文的笔法,独具一格地对故土进行一次次的回望。故土在他的笔下,故土在他行走的路上,故土在他的心里,故土更镌刻在他灵魂挣扎、不断探求的思想里程碑上。下面,让我们沿着被时光荒草渐渐覆盖的小径,随着傅菲深沉的笔触,摸着其散文的心跳,还原一个在大地上不断挣扎、求索的故园。

  

  一、爱与疼痛交织的枫林

  中国的村庄,如一副副骨骼历经风吹雨打依然根植于大地的躯干上。在时间浩瀚无垠的长河里,经过几千年沧桑的变迁,一代代人踏着历史的节奏,顶着永远不变日升日落的天空,背着黄土地穿越洪荒的重量,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村庄,描绘着一片片朴素的乡土风情,承载着无数人最原始的梦想,安放着无数人的初心,同样烙着无数人的爱与疼痛。村庄,已然成为人们生活原生态的发祥地,也成为了人们寄放情感和情感回归的精神家园。

  星罗棋布的村庄,占据了中国大半壁江山,是我们生活来源的基本保障,是我们观察国家经济发展和乡村变迁最为准确的窗口,也是我们共建和谐社会的根本,是与国家发展相连的命运共同体。习近平总书记说:“山水林田湖是一个生命共同体,人的命脉在田,田的命脉在水,水的命脉在山,山的命脉在土,土的命脉在树。”由此可以看出,国家已将农村的发展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战略高度来把握,村庄的发展与国家和我们的命运休戚相关。

  村庄的发展、挣扎,抑或沉浮,是这个时代脉动最真切的反映。无论是忙碌在村头乡野的农民,还是高居城市生活的工薪族,他们关注、深情的目光总会被村庄牵引。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拉长,越来越多的人当初选择从村庄离开,最终又沿着时光淌过的痕迹回到这里,找回自己。企图在乡土那里找到自己最初的情真,找到可以安放自己浮躁灵魂的居所,可以找到自己来时的路和最终的归途。

  傅菲,正是这样一个不断在路上寻找自我、寻找故土灵魂的作家。枫林,名字听上去有点诗意的村庄。“村名叫枫林,诗意葱茏,却没有一棵枫树,地头屋角耸立着泡桐,樟树,柿子树,桔树,柚子树,远远望去倒也一片青翠,炊烟在树间萦绕,隐隐约约间,低沉的人声在空中飘动。”这就是傅菲笔下描绘的枫林——他成长的地方。傅菲对枫林的感情是复杂的,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枫林山水天然之态的赞美,也有对这片土地深情的回望和思考。他笔下的枫林被赋予了绵延跌宕的生命力,是一个个生命组成的乐章,音节高低起伏,或高亢、或凝重、或喜悦、或悲凉。高山、树木、房屋、庄稼、花朵、村庄等在他笔下汨汨流着美丽、轻愁、情爱、无奈、疼痛相互交织的音符,这正是生命所具有的本质和颜色。他描绘的枫林,起底于他对生活细致的观察和思考,镌刻着村庄的生命底色。他以不变通、不走样、不虚饰、不掩盖的笔法,真实再现了生活中走在崎岖路上挣扎前行的枫林。

  “对于枫林而言,所有的村道并不是通往外面的世界,而是通往大米。米是另一种庇佑人的庙宇,它聚合了光,也聚合了哀乐。它是我们肉身的全部。下种,翻耕,插秧,耘田,喷药,收割,翻晒,碾米,这是一条崎岖的路;吐芽,抽穗,灌浆,又是一条向上生长的路。我看到的人群,都是在这条路上往返,穿着盐渍漫散的衣裳,挑担粪桶,悬着沉默冷峭的脸。他们出发的时候还是个郎当少年,回来时已是迟暮老人。”散文《米语》开篇以上述富有诗意、禅意、灵性的语言和叙述,寥寥几笔勾勒出了枫林的生活之路,也可以叫做枫林的精神趋向。枫林地处山区农村,交通相对闭塞,大米是主要农作物,是历代枫林人赖以生存的根本。枫林人的“肉身”是靠大米哺养长大的。看似是在说庄稼崎岖和向上生长的过程,实则是借此暗喻在这片土地上枫林世世代代一直走在不断挣扎、不断探索、不断成长、不断前行的土地上,借以自足、生存、慰藉。字里行间有着一股子沧桑悲壮的意味,透着生活的沉重,打着疼痛的烙印,含着收获的艰辛,溢着真实的情感,当然还有对庄稼的敬畏和枫林当下境况清醒的审视。这段话,可以看作是傅菲所有故土散文的眼睛,通过它看到了枫林真实的现状、面貌。

  傅菲的笔下之地是开阔的,思想捕捉是敏锐的,内心情感是充沛的。他的故土散文以寻找自我、还原枫林本真、再现枫林精神状况为线,始终贯穿他所有故土散文的脉络之中。他从记忆里对故土乡村风物的打捞,不是单纯意义上的还原,而是以作家的担当和审视的眼睛,对自己的思考和心灵深处原乡情结的一次次拷问。

  在他的散文之中,可以真切感受到他对故土所含乡愁,以及散落在内心深处故土因子的求索和追问。“一生是否太短暂,而一天是否太漫长。我执著地把家乡一层层剥开,想寻找什么,只见一堵断墙,一座倒塌的院落,一群来来往往的人;我曾经以走出那间土屋而自豪,而不需要像蜜蜂一样为一口蜜汁而忙碌一天。”这样的语句在傅菲的散文之中并不少见。著名作家贾平凹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把故乡背在脊背上。故乡对傅菲而言,是沉重绵长的,如山在背。无论他游走在何处,故乡始终是那一双最为明亮的眼睛正在悄悄对他进行窥视;故乡的风物像一场场时光里渐渐老去的电影片段,时常浮现在他脑海里;故乡还是一根绵软的针,陡然从内心深处跳出的画面一次次扎疼他的心。

  “不要以为死寂的旷野没有灵魂。初秋的正午,村庄抱紧破旧的身子在安睡。它的内心深处却不断传出咳嗽声,咳-咳-,空洞乏力,有着对生活怨愤的无望,也像重病缠绕在身。咳嗽声时而激烈时而散淡……”这句话让人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感知到了发自村庄微弱的心跳。村庄的浮躁导致了人心的难以度量,一些不可预知的情感和事件在村庄上空发酵,拷打着人们的心灵,动摇着人们情感的立柱。作者因为意外生了一场大病,祖父在燥热的秋天死去,二姐因对感情的柔弱、偏执差点自杀。发生的这一切,让作者感受到了“生的卑微和死的庄严”。贫困的村庄,精神的高度缺乏,物质的极端匮乏,不得不让农民在卑微的夹缝中寻找活的希望。就像夹在两端壁仞之间的“一线天”,只有抱着敬畏的心,不断在压抑中进行仰望和渴求,才看得到渐渐露出的亮光。

  傅菲是一个善于将情感注入到文字每个触角的“画家”,笔法的细腻传神,情感的收放自如,情景的渲染描摹,画魂的深沉凝聚,一点点将读者带入枫林立体的光影之中。这些描写得益于他丰富的农村生活经历和细致入微的思考观察。他是个有心人,心永远望向那片哺育自己的故土,对故土炽热的情感将他一次次推向自己朝思暮想的家园。离开、寻找;回来,感知;迷茫,探求。他又像一个现实主义电影的导演,这部电影是多维的,从多个视角、多个人物将在时光里散落的故土或情感的碎片,一点点从记忆的深处打捞起来,重新根植到故土的土壤里,用写实的手法,再现了在时光里穿行的枫林,赋予了散文很强的光影感和经纬感。这源于他敏锐的洞察力,对故土味蕾的记忆,生有一对审视村庄的瞳孔。

  故土的味蕾。“一个人,对故土的情感,有一半是来自于味蕾。”傅菲的故土散文之中不乏这样对故乡吃食的描述,他就像一个文学素养和厨艺高深兼备的“大厨”,将故乡一些菜肴的做法描绘得淋漓尽致。“母亲善厨,各种小炒、文火煮肉类、腌制菜,都是好手。即便是没菜,用酱油炒饭,都是喷香流溢。把锅烧热,爆炒饭,饭色略黄,用酱油再炒,酱色均匀了,放细葱,滴几滴猪油,再炒……口感松软,口腔里满是热气油香葱味,真是能吃上三大碗。”这些描述让文字变得“色香味”俱全,浓郁欲滴。这些对于故土味蕾的记忆,只不过是傅菲放入散文之中的一道道佐料,其真实用意是借以描绘故土人生活的本真和对故土真实的情感。他的母亲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渐渐老去的。

  故土经济条件的落后和物质的贫乏,让他的母亲学会了用山野、土地、河流淘来的原生态原料,不顾劳累,不顾病痛,常年为傅家十几口子人做饭,将母爱一点点熬成了一盘盘、一锅锅香喷喷的菜或汤。傅菲借助这些生动细致的描述,配以人物劳作时真实情感的形态,将母亲大爱的灵魂和自己深沉的情感倾注到文字里边,绘制了一幅幅细腻感人的连环图画。这些图画有着连贯性、不可逆转的特质。母亲从年轻、中年、老年一路走来,她手下炒起来的故土味蕾也随着故土风物的变化不断变换着花样,她将母爱的芳香化成故土最美的味蕾,养育了整个家,直到渐渐老去。

  他的母亲是枫林人的一个缩影,在她身上可以看到时代背景下枫林人为了生活奔波劳碌的影子,也折射出了枫林人在卑微清苦的生活里挣扎前行的历程。

  傅菲散文中有关味蕾的场景随处可见。一则来源于他对美食的热衷,对各种吃食的做法如数家珍。二则是来源于他对母亲的爱,他曾经说过,自己最初的理想就是帮母亲做菜洗衣。三则是来源于他对故土的热爱,故土的味蕾是他寻找自己精神家园的钥匙,因为味蕾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初的感触和体验。就像出生的婴儿贪恋母乳的奶香,而游子则贪恋母亲做饭的菜香。味蕾多像一本书,诱人的芳香让人不得不打开书的扉页,书里边是烙印着岁月痕迹、凝聚着深情的父母、爱人、孩子,家庭、村庄、河流、土地……

  村庄的瞳孔。傅菲散文之中对于枫林风物的描写不惜笔墨,他的每一篇故土散文几乎都有山水、树木、花草、街道、土屋、田野、黄土等风物的描写,哪儿长着一棵棵树,哪儿开着一簇簇花,哪儿横着一条条街道,哪儿矗着一间间破旧的房屋,他随手拈来。描写细腻形象,富有诗意,富含韵味,深藏意蕴。不得不说,他就像村庄的瞳孔,从细微处观察着这个自己热爱的枫林。他对风物的描写,沾染着一股子黄土的味道,还有一股子山水的气息。他笔下的这些风物,接地气,绘真形;不拔高,求实韵;不包装,见真情。既有村庄牛粪的味道,也有自然生长的花香;既有破败的土屋断墙,也有自建的宽大庭院;既有不起眼的荒草,也有参差不齐的各类树木。这就是傅菲笔下真实的枫林,让人感觉走进傅菲的文字就能摸到枫林的脉搏,就能描摹出枫林的真容。

  这些风物描写,为故事的叙述、村庄的外延与内涵支撑起了一个个真实富有底气的屏风,屏风的风格因势而变,含蕴了十足的气场。要想感知风物的意境或内涵,必须走入屏风的背后,那里有着我们想知道的答案。比如在描写自己家的土屋时,他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远看土屋就像一粒空谷壳。幽暗。封闭。我看见了时间的颜色和内质,看见了生命的面容和境地。”这句话的背后我们看到了什么?他祖父建筑了一生的梦想在这间土屋终结,劳累了一辈子的祖父祖母的生命都在土屋结束。作者纸上搭建的梦想在这间土屋面前第一次有了失败的感觉。作者曾经以走出土屋而自豪,但循着来时的路回头看终于明白:土屋教会了自己一生只有在辛勤劳作中生活,睡觉才能踏实,吃饭才能香甜。

  这样的描写,傅菲的散文中比比皆是。有的营造了故事的氛围,有的点明了故事的主旨,有的深化了故事的背景,有的打开了故事的一扇门。傅菲的瞳孔,小到可以种下一棵小草,大到可以涌出一条河流。有时,他的瞳孔紧缩,可以把事物的本质看得更加透彻。有时,他的瞳孔放大,可以把生命之中的虚无纳入眼帘。这样据实的描写,让他的故土散文有了精气神,既有前台或美丽、或悲凉、或无奈、或沉重的背景,也有幕后喜怒哀乐的人物故事,丰富了散文的血肉,扩展了散文的外延,内拓了散文的含蕴。

  正如傅菲所言:“我是多么热爱枫林,屋檐下的麻雀巢,露出洁白的牙齿的石榴,挑粪的赶路人。我的一生若有所曲折,有所怨悔,是因为离开了村庄。”枫林,是他永恒的爱,也是他心头永远的痛。当年逃离村庄的他,正用自己沉实的笔,书写着内心通往枫林路上的爱与疼痛,一点点找回自己。

  

  二、使命与宿命交集的饶北河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河流在默默流淌,就像是身上流淌的血液。这条河流的本质就是我们的精神指向。与血液不同的是这条河流没有归宿,一生都在不停歇的奔腾向前。随着人一生变化无常的经历,或激情澎湃,或平缓流淌,或蜿蜒向前,或高低起伏。当我们顺风顺水的时候,它就会激浪高歌一路猛进;当我们历经坎坷的时候,它就像遭遇了山石的抵挡,低沉的吟诉;当我们生命渐渐远去的时候,它就像遭遇了枯竭期,唱着挽歌慢慢变得干涸。无论世事怎样变化,这条河流承载着我们的灵魂随浪前行,直到终老,这是它的使命。不仅于此,它承载着我们的快乐忧愁、温暖悲凉、生离死别,这是它的宿命。

  傅菲心中也有一条河流。“我的心中有一条河流。不知你有没有;一条河流,生命有多长?为什么彻夜奔走?灵山北麓,一脉水流缓缓,日行夜奔,前方有它的前程,它的身上宛如负着崇高的使命;我们所有的欢乐来自河流,所有的欢乐又被河流带走;河流只为流淌。当它流淌,就繁衍生息,无穷无尽。”

  这就是傅菲笔下描写的这条河流的片段,他心中的那条河流与卧在故土怀抱里的饶北河是相通的,最终汇集成为一体。他一生情感的支流末节是与饶北河紧紧相连、密不可分的。他的故土枫林,始终站立在饶北河的岸边,俯视着河流的绵延跌宕。合围而来的山,破旧依水的房屋,汲水而生的水草,邻水而长的庄稼,靠水生活的乡人,都是在饶北河的庇佑下繁衍生息。

  傅菲称饶北河是枫林的“脐带”。滋养两岸的庄稼、土地、树木、甚至农人的生活,这是它永恒的使命。它见证了枫林的成长变迁,它承载了枫林人的爱与疼痛,与枫林一起同呼吸共患难。这是它的宿命。

  故乡的河流往往被人比喻为母亲河。饶北河是傅菲的母亲河。这条河流绝不只是一条充满激情、奔流向前的河流,更多时候是一条脆弱、跌宕、朴素、悲苦的河流。这条河处在生活穷苦的地方,无形之中便承载了很多难以承受之重。如今饶北河由于常年被人们用电瓶击鱼,污染严重,鱼儿失去了适合的生存空间。没有鱼儿的饶北河已死。

  傅菲出生在饶北河畔,从此母亲的名字便刻在了他人生最深的记忆里。母亲,就像家乡的饶北河,一辈子多生育并且活在生存条件极其恶劣的地方,她的一辈子是从受苦受难中走过来的。

  母亲是枫林普通女人的一个典型代表。这个常年生活在饶北河畔的女人,如果没有饶北河,没有枫林,没有傅菲的笔,或许她会像很多乡村女人一样,一世默默无闻的在乡间老去。没有人知道她们的生存境况,更没有人知道她们身上承受的苦难有多重。傅菲的清醒和良心,让他拿起沉重的笔,一次次叙述着关于母亲、关于饶北河的记忆。虽然母亲这些女人的一生极其普通,却和其他人一样有着自己的生活,有着自己的清欢悲苦。无论何种生命都值得尊重,不应该埋没。

  傅菲对于母亲的记忆最真切、最温暖的场景,莫过于钻入母亲羽翼下躲避风雪,睡觉抱着母亲汲取母爱的温暖,大口吃母亲做的饭菜,还有母亲对他人生道路的极大认可和默默的鼓励。这些温暖的记忆都是母亲在傅菲身上打下的爱的标签,一辈子刻不去、化不掉。

  饶北河一年四季几乎重复着相同的节奏,春来水融,冬来封冰。涝季河水暴涨,旱季流水瘦身。它对自身的苦难默默承受,流水的呜咽就是它向世人疼痛的告白。傅菲的母亲与这条河流何其相像?“母亲一生的时光,大部分是在门前的洗衣埠头,厨房,猪圈,菜地,晾衣的院子,谷雨时节的茶叶地,霜降之后的红薯地,剩下的时光是在去这些地方的路上,以及平头床上。”母亲正是不断重复着这些看似杂碎的农家事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时光里渐渐老去。母亲不识字,一辈子没有远游过,更没有见过大世面,却不妨碍她成为饶北河畔一位优秀的母亲。

  傅菲的母亲早些年得了肺热,有时大口大口吐血,可她从没有埋怨和诉过苦。家务的重担、儿女们的抚养、田地的耕种让她如陀螺一样常年转着。家里十几口子人的生活,需要她打理,地里的一干活计也等着她料理,加之傅菲的父亲不懂得做家务和干地里的活儿,她身上的担子如山在背,历年的风霜如刀,在她身上留下了一辈子都抹不去的印记。“她细而刚硬的手指,有龟裂的黑缝,手背几乎没有肉,树根一样的指骨凸起来;整个身子蜷曲在椅子里,像一堆棉花。”她的大部分精气神已被无情的岁月和繁重的生活榨干。

  傅菲在描写母亲的时候,是蘸着饶北河沉重的水和自己身体里流淌的骨血,一笔笔勾画出来的。母亲对于傅菲,教会了他人生爱的秘密,馈赠给了他人生最宝贵的财富。母亲是一位宽容大度、无私奉献、大爱包容的女人,傅菲祖母在的时候,她忍辱负重小心维护着这个大家庭的和谐运转。祖母去世了,她承担了这一个大家庭的重担,将自己的爱满满装进每个人的心里。

  傅菲对于母亲的爱是渴求的,如同饶北河里的鱼儿渴求一年四季的清澈河水一样。然而,他对母亲因爱付出的沉重代价也是发自心底的疼痛。在他写母亲的散文里,几乎找不到关于疼痛的字眼,而是通过绵密、真实、动情的细节,从自己灵魂深处和骨血里一点点还原母亲经历过的劳作和苦难。正是这样的一位母亲,却见不得孩子受苦受累。傅菲要结婚的时候,她因为没钱凑齐结婚的礼钱而哀伤不已。她对孩子们的爱已经完全将自己置之度外。

  他的母亲很普通,终其一生也未能走出自己的那方天地,用自己的爱日日守在饶北河畔,生命同河水一样慢慢流逝。她的归宿就在这里---故土的饶北河和枫林。而饶北河却是一条没有归宿的河流,不断涌向苍茫的前方。

  如果母亲是他在岁月风雨中一盏温暖的灯,那么他的那场刻骨铭心的恋爱,就应该是饶北河上一艘在风雨中飘摇的渔船,最终风雨将船掩埋。这场起于饶北河畔的恋爱,对他的人生来说是一场化蛹成蝶的蜕变。女方的现实和爱慕虚荣,让这场恋爱几经周折划上了句号。这场打击,让他感觉南方的天空是阴郁的,饶北河的水是浑浊的,人生是变化无常的。他为了排解忧郁,第一次坐上饶北河畔的船去了远方。“远游,是一种眺望,是对自己心灵的梳洗。”这次远游让他对生活达成了某种谅解和妥协,让他在风雨中匍匐成长,让他懂得了很多成长的秘密。

  他从饶北河出发,又从饶北河回来。他从枫林的土地上离开,又重新回到这片土地。饶北河、枫林是他感情的归属地,也是他爱的源头。它们给了他在岁月中行走的力量和底气。无论身在何方,无论有多少烦恼,一旦回到饶北河很快就会被荡涤干净。因为饶北河是一条使命和宿命交集的河流,使命永远高于宿命而最先抵达人的心灵。

  

  三、人性和命运羁绊的众生

  傅菲的故土散文是小说化的散文,散文的语言朴实沾有黄土的味道,却又透着朴素的诗意和哲理。注重讲人叙事。以人的生活轨迹展开故事的叙事,以叙事的真实再现刻画众生的人性或者命运。他的故土散文对于人物的刻画和命运的安排,大多是沉重的冷色调。他打破传统散文的抒情、感悟等框子,而是注重据实的描写,用大量的事实作为支撑,用故事和人物暗含的玄机让读者自己感受和体会。

  他讲的故事不同于小说的故事,没有经过艺术化的处理,只是原原本本的进行了还原和再现。对人的刻画,也没有经过艺术加工,只是把人物从记忆深处打捞上来,借助自己的笔,把发生在人物身上真实的故事按照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理、背景、情节一点点进行拼接最终复原。

  他的故土散文虽写多篇,却是一脉相连的。通读他的这些散文,你感觉就像在读一篇纪实长篇小说,父亲、母亲、姑父、祖父、祖母等人物几乎贯穿这些散文的始终,当然还有诸多的乡亲串场。

  他的故土散文是在场主义的典型散文。他下笔写枫林、饶北河有关场景和故事的时候,已经将自己置入其间。他是站在这片土地上蘸着黄土和饶北河的水写散文的。叙事不追求华丽的技巧,一勺子一碗,读者看到的就正如发生在身边的故事一样。应该说,他的散文从表面看可以叫做“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没有浓重煽情的描摹,没有刻意的雕琢处理,就像一个老老实实的工匠,不会去干偷工减料或哗众取宠的事情。但是等你转到山的背后,钻到水的深处,山水背后的意蕴就从文字里流出来了。

  《南方的忧郁》一文中,傅菲对于信和封的刻画,读来先是羡慕之中的轻松,继而是从心底掀起的沉重,最终是醒悟后的灌顶。起初信在枫林是比较先锋、时髦的一个人物,住着深家大院,在人人羡慕的供销社上班,比较文弱,会做一些时尚的小玩意儿,会画画,穿着打扮、为人处世与枫林似乎格格不入。在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枫林,他无疑是寂寞的。别人羡慕的目光只是从背后给予施舍,就像一束束冷光。除了好奇的孩子们来找他打探外,几乎没有朋友。也许他就想这样安度一生就此了结。

  然而在人生的拐角处,谁也不会料到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管理的供销社失窃后,相继村里又出现了几次盗窃事件,让人没想到的是平时文静不谙世事的信被父亲扭送到了村里进而获刑蹲了监狱。故事到了这个地方,傅菲先卖了一个关子。实际上作者也在纳闷,平时文弱的信怎么会去偷东西呢?这里小说化的味道比较浓郁,设置了并不刻意的伏笔。

  后来信的哥哥封对父亲不孝顺,甚至鞭打父亲,父亲满腹怨言,终于说出了实话:那几次东西都是封偷的,心念封有孩子,所以让信背了黑锅。

  这些片段,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恶和善。两个儿子都是父亲的手指头,咬咬哪个也疼。但是传统的子嗣延续继承的观念,还有世代君父观念作祟,加之信文弱、善良,不争强好胜,在村里不受人待见,即便他做了监狱对整个家和村庄并没有多少影响,父亲将情感的天平向封进行了倾斜。

  知子莫若父,实际上父亲早已对两个儿子的品性有所洞察了解,为什么还会将封留在身边呢?或许父亲天真的认为,他的这次“大义”举动,会让封有所感动和转变。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次的安排恰恰纵容滋长了封心底的恶之花,令封恶上加恶,才有了后来的虐父情节。

  信自始至终是善良的。虽然在村里不为人理解,却老实本分,从不惹事生非。代替哥哥做了监狱,他没有喊冤,也没有对哥哥进行报复和对父亲进行责怨。他的善良恰恰成了父亲和封利用的工具。有时善人遇到糊涂的判官往往成了陪葬品,就像信遇到了糊涂的父亲。

  傅菲写到这里并没有停笔。信出狱后截然变了模样,穿戴行事已然打上了枫林的烙印,以往与枫林的格格不入不见了。善良的品性依然没变,经常帮助村民修电器、处理电视信号,从不收钱,并干起了维修自行车的营生,自给自足。而封在邪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经常干拐卖妇女等不正当违法的营生。最终哥俩的命运截然相反。历经岁月的洗礼,人的初心没有变。信依然善良如初,封继续为非作歹。岁月和枫林的水土让信彻彻底底变成了枫林人,而封却离这片故土越来越远。

  关于信和封的故事,让我们对故土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心是通往故土最可靠、最长久、最贴近的一条路。心若没变,故土永远对你不离不弃。心若背离,故土难返矣。

  关于对祖母的刻画,傅菲的几篇故土散文里都有她的影子。祖母出身大户人家,她见过世面,有胆略,有魄力,有霸气。祖母在世的时候,是整个傅家的顶梁柱。祖父喜耍、常常赌博不顾家务,家里一应大事小事都是由祖母做主。

  傅菲对于祖母的刻画,并不是一挥而就,而是通过散落在每一篇有关祖母散文中的片段,一点点聚拢起来的一个女强人形象。她,有的散文中露了一小脸,有的散文中露了一小手,有的散文中露了一大招,一个一个片段最后连接起来,人就从文字里生动地走了出来。他的祖母性格棱角分明,处事快刀斩乱麻,干净利索。

  重男轻女的祖母,管着这一大家族人,好像一个大宅门的女掌柜,里里外外的事物收拾得利利索索。试想,这么一个枝叶繁茂的家族,没有点霸气和主心骨还真是很难压住茬的。她说的话,不容别人插嘴起意。就连傅菲的母亲,她也丝毫不给面子。有这样的一个细节:她规定凡是进傅家门的女人都吃肥肉,而她却例外,出锅的第一碗瘦肉先给她盛上。她不吃谁也不许动筷子。一次傅菲的母亲给她端来瘦肉,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惹得她大为恼火。傅菲的母亲在这样的时候总是避开锋芒,以一个媳妇儿的孝顺和小辈的礼数,默默承受和化解矛盾。从这一细节看,祖母在家里有着绝对的权威,傅菲的母亲在长辈面前恭顺的美德也显现出来。

  这么一个大家庭,平时琐碎的事务肯定少不了,且不说柴米油盐等日常用度的开支,仅孩子们之间、亲戚们之间、夫妻之间、自家与外边之间等各方面关系的协调就足以让祖母付出不少的精力。这些事情有时不是单靠霸气就能解决得了的,需要具有超人的智慧和处事的经验才能将矛盾化于无形。傅菲的祖父好赌,在外边欠了一屁股外债,债主追着他讨要,祖父黔驴技穷,整天愁眉苦脸。祖母知道后,一天约几个债主来家吃饭,好酒好菜伺候就是不说还债的事情,待得他们酒足饭饱,她对债主说:他欠的债,我是不会还的,要不你们脱了他的衣服拿走抵债,要不你们就拿棍子抽他一顿。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几个债主傻了眼,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落荒而逃。从此再没提过要债的事情。祖父也再没有去赌过。

  看到这里,让读者不得不佩服这位女中巾帼。这是一种讲究策略的计谋,有一石三鸟之效。既给祖父了却了债务,也给外人提了醒傅家可不是任人欺负的羔羊,同时给祖父留住了脸面并从侧面给了他一个教训,让他守规蹈矩。这样的计策,如果没有足够的智慧、胆略和魄力,是万万难以办到的。

  女人的强大往往让别人忘记了她是一个女人。傅菲的祖母虽强势,却在外人眼中是一个十足的女人。常常使出女人惯用的招数对付外力的威胁。当遇到外界的闲言碎语对傅家极为不利时,她会毫不顾忌情面地骂街,骂遍人家祖宗八代,并搬出自己以前风光的老皇历,给外界施以压力,借以熄灭各方的矛盾。

  落后的文化导致了枫林有些人的思想顽固不化,难免做出出格的事情,傅家难免也会遭遇别人的白眼甚至诋毁等状况。在农村,在有的人面前事情讲理是行不通的。好言相劝或软语缠磨根本不起任何作用,相反会让对方觉得示弱可欺,愈加顽固跋扈。于是便有了骂街。这个战术对吃硬不吃软的人立马见效。傅菲的祖母,常年居住在农村,对这些粗滥的招数自然心知肚明。从这些事情可以看出,她把家族利益看的比自己的名节重要,宁愿自己做恶人,也不能让傅家背上莫须有的恶名。显示出了她顾全大局和独掌一面的能力。

  面对人员众多的家族,有时靠智慧和霸道处理事情而没有温情,难免让人口服心不服。这就要求在讲究原则的情况下必须富有一颗善于包容的爱心。傅菲的祖母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位女人。她家的院子里种了一些果子,孩子们趁她午睡的时候偷着去打去摘,让她偶尔遇到,她会手中拿着棍子佯打把孩子们吓跑。事后说:我不是不让你们吃果子,而是还不到成熟期你们摘掉会很可惜的。每年树上结了果子,她都会分给一家人吃。她处理问题的方式是先抑后扬,把利害说在明处,把爱心用在刀刃上,既保全了利益,也维护了全家人的脸面,处理的可谓妥帖恰当。

  枫林村的人说,傅家有两个令人尊敬的人,一个是傅菲的祖母,一个是傅菲的母亲。祖母以她的智慧、胆略、魄力、干练以及大局意识,有生之年稳稳当当保障了一个大家族的正常运转。在祖母去世后,父亲不太顾家的情况下,傅菲的母亲任劳任怨,拖着病体,用无私大爱的肩膀扛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把孩子一个个抚养成人、成家立业。这两个女人代表了两个时代,也可以说反映了枫林两个时代的精神面貌,对傅菲的故土散文起到了很好的转承启合作用,是不容忽视也不能绕过去的两个角色。

  傅菲对父亲付诸的笔墨相对母亲要少一些,但是也很好地反映出了父亲的性格。父亲不会家务,很少干地里的活儿,平时似乎对孩子关心甚少甚至不懂孩子的心思,一旦孩子哪儿做的不好,轻则挨骂,重则挨打。因此傅菲曾经埋怨憎恨父亲,认为母亲的操劳多病都是拜他所赐,一时气愤给父亲写了好几千字的信,语言如刀伤了父亲的心,父亲读罢信老泪纵横,没想到自己在儿子眼里如此不济。最后父亲给傅菲回信说:“那个年代有一碗饭吃,已经很不容易,哪有心思放在孩子身上呢。他的一生都是为一碗饭而斗争。他说,人活在世上,必须明白一个真理,就是不要指望任何人,甚至不要指望自己的父母。”

  父亲与母亲最大的区别在于,当孩子跌倒受伤的时候,母亲是那个第一时间跑过去把孩子拉起来,拍打拍打孩子身上的尘土,软语宽解、心疼安抚的人,父亲则是敞开厚重的嗓门,朝着孩子喊:别哭,自己快点站起来,走到我这儿来……傅菲最终理解了父亲。在那个时代,很多事情根本无法顾及,父母大多的精力放在了如何解决吃饭的问题上了,对孩子的关心自然减少。另外世人的父亲大多是不善表达感情的人,父爱如山,更多的是无言的沉默,以及放手让孩子闯荡世界的“硬心肠”。傅菲的父亲只不过是枫林人的普通一员,在他身上反映出了那个时代一些特质:经济文化落后,农村教育跟不上,生活徘徊在生死边缘,从时代的夹缝中寻求生存。

  傅菲的二姑夫、三姑夫与散文中描述的其他枫林人一样,是一群苦于挣扎在最底层的农村小人物。小人物身上却反映出了大时代背景下农村的真实面貌和农民的生存状态。他们的经历和故事各自不同,有的穷极终老落下了一身的病痛,而生活却没有从根本上得到改善。有的在特定年代,粮食紧缺,有人为了能吃一顿饱饭撑死的,有人为了能获得土地的馈赠活活累死在地里,抑或是没有吃的活活饿死。

  不论是累死、撑死或饿死的,都折射出了土地和粮食是民生的根本。农民手中有粮心不慌就是这个道理。特别在土地日益减少紧俏的当下,民生问题愈发凸显。民以食为天,土地和粮食永远是人民的根本,永远是国家坚实的大后方。光有土地和粮食还远远不够,民生各方面的保障同样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保障是解决民生问题的疏导器和减压阀,可以疏导农民的情绪,化解地少人多的矛盾,减少生活带来的压力,促进民生问题的改善,提高农民的生活质量。

  枫林是傅菲心中一片最美丽的圣壤,饶北河是傅菲心中永不干涸的河流,枫林人是傅菲心头始终牵挂的亲人。他终极一生的心血就是为了用自己的笔在世人面前还原真实的故土,同这片热土同呼吸、共命运,让自己的心跳跃在故土的村庄和山水之间,共同见证枫林和饶北河的发展变化,期许美好的未来。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