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我高中毕业,成了一名下乡知识青年,落户在辽宁东部山区的岔路子大队。在生产队劳动了几年,后来当上民办教师。一九七0年与一岭之隔的一户农家的女儿秀娟结婚成家,一年后生了儿子,取名青山。多年寡居的母亲老来得孙,乐得整天合不拢嘴,给孙子取了乳名“百岁”。
   我家住在远离村庄的叶子沟。在岔路子与叶子沟之间的半道上有个黄泥坑,附近住着几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姓邹的,女主人前些年死于出血热,邹玉财领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生活;大儿子大名叫什么无人知晓,村里人只知道他的小名叫小四子。小四子与我同岁,是个半傻子,在大人指点下能干不少地里活,还知道搞副业挣钱,年年春暖花开后都到叶子沟前山后坡采集新鲜刺梅果花卖钱(供销社收购刺梅果花)。
   叶子沟河边及山上长着一丛从刺梅果,刺梅果是有刺灌木,当地人称老虎蓼子。每到春夏时节,粉红色的花一茬茬开放,常年不败。花朵芳香四溢,吸引成群的蝴蝶和蜜蜂在花丛间盘旋飞舞。小四子挎着小筐,每天早上从沟门开始一丛接一丛挨着采摘,到了我家大门口总要进屋喝水,说是喝水,其实是想看看秀娟和孩子。
   小四子进了家门一呆就是半天。农村活多秀娟忙不过来,让他帮助照看百岁。百岁拉了屎,秀娟让他拿来扒火锨,上面撮些小灰,用破纸把屎包上扔在锨上,让他拿到外面倒在粪堆上。每到这时,他就笑嘻嘻地端着铁锨在旁守着,再乐颠颠地跑去外面倒掉,往回走时高兴地打着口哨。
   小四子虽然缺心眼儿,可很懂规矩。在那饿肚子年代,能吃上一顿饱饭实属不易。有时到了中午,小四子还恋在我家,没有要走意思,母亲和秀娟让他上桌吃饭,他从不上桌;叫他走他也不走,坐在炕沿看着我家人吃饭。我家人和他说话,他也回答。一次母亲问他:“小四子,你爹打你不?”他哭丧着脸,嘴噘起来:“我爹因我吃饭多总打我。”“想你妈吗?”“想有什么用?她也不管我了。”母亲和秀娟互看一眼,母亲说:“啧啧,小四子真挺可怜的。”
   小四子坐在秀娟身后,用手抚摸秀娟的长辫子,秀娟回手打一下:“干什么,小四子,好好坐着,别乱动!”他收回手咧嘴憨笑:“你这大辫子真好看。”
   我家住山沟子,平时很少有人来,小四子常来我家,和家人建立起了感情,特别是百岁,一见到小四子就张开双手要他抱。小四子把百岁抱在怀里,乐呵呵地贴着脸逗弄,一哄就是半天。


   小四子采刺梅果花时,嘴里哼哼着只有自己能听得懂的歌曲,越离我家大门口近时唱得越响。母亲听到了对秀娟说:“小四子来了,这是报讯呢。”
   小四子成了我家的常客与朋友,就是下雨阴天他也要远远跑来陪孩子玩。要是有几天没来,母亲便开始叨咕:“小四子怎么了,好几天没见人影?”
   后来秀娟又生了个女儿,取名宜水。满月后,小四子来得更勤了,抱完青山抱宜水,成了一大帮手。有时一天到晚腻在我家,赶都赶不走。
   一来二去,邹玉财知道了儿子在我家帮看孩子的事,一天他跟踪儿子来到我家。青山刚拉完屎,秀娟给擦了屁股,让小四子用锹端着屎和纸往外走。哪知邹玉财躲在屋外,小四子刚出房门就被他撞上了。邹玉财一巴掌把锹打翻地上,随手给儿子一个嘴巴,大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就知道给人家干活,人家给你钱么?痛快给我滚回去,再来一回就打折你腿!”小四子挨了打,噘着嘴跟父亲走了。
   我说:“听见没?人家是骂咱们呢,以后别叫他干这干那了,人家大人不愿意。”秀娟和母亲面面相觑没说什么。
   大家以为小四子从此不会再来,可三天后他又偷偷跑来。刚会走路的青山见到他,乐得不停地舞动双手,摇摇摆摆奔过去一把把他抱住,含混不清地说:“四叔你可来了,我好想你呀。”小四子把青山抱在怀里,亲昵地用脸蹭他头发。
   秀娟说:“小四子,你以后别来了,总来这里,让你爹知道又好打你了。”他嘻嘻笑着说:“我偷着来他不知道。我想小百岁。”
   他人傻心眼实,说的是真心话,青山自打生下来他就一直帮着哄,现在快两周岁了,一见面就叫四叔,伸着手要他抱,与他玩得乐融融。天长日久小四子与青山建立了感情,几天不见面不光他想孩子,孩子也想他。
   小四子每天照旧往我家跑,邹玉财打了几次都限制不住,只好由他。
   一年冬季,我与秀娟带孩子出远门串亲戚,半个月后回来了。到家了秀娟问:“妈,小四子这些天来没来?”母亲说:“还说呢,从你们走后,他一天来一趟。我告诉他说你们出门了,得半个月回来,要他过些日子再来。他不听,还是一天一趟,打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孩子不在家,他站不住,进屋扎一头就走。你看着吧,今天晚了,明天上午一准还来。”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小四子果然来了。青山看见,高兴地喊叫起来:“四叔!”向身上扑去。小四子抱起青山,乐得嘴一噘一噘,呜呜呀呀地问:“呵呵,小百岁,这几天你上哪去了?可把四叔想死了。”青山说:“四叔,我告诉你,我走得老远老远,还坐火车了呢。”“火车,什么是火车?”“火车身子老长老长,会叫唤,声音可大咧,喘气冒白烟,咕咚咕咚的。”
   青山用手一边比划一边瞪着眼睛描述。末了说:“四叔,我要风车楼,你给我做一个飞机式的。”小四子说:“好,我给你做。”
   秀娟以为小四子说着玩,谁也没想到他真的给做。当天,他让秀娟找来手斧和锯,到大街上找来一段木头,蹲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又砍又剁,青山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还不时交流。秀娟一再叮嘱:“小四子,你加点小心,别剁了手。”
   小四子足足干了两天,用苯斧头费很大力气把木头削成飞机模样,头部、尾部和翅膀分别钉上钉子,安上薄木片做的轮子,尾部拴上一绺线麻。
   母亲、我和秀娟看了,心中暗暗称奇:小四子别看外表痴傻,内心很聪明呢,做的飞机惟妙惟肖!
   我找来一根长长的松木杆交给他,他把飞机钉在松杆上方,下边围簇着绑上一圈绿松枝,我俩一起把松杆立起,用腰子紧紧拧在杖子上。飞机上的小木片迎风转动,发出哗哗响声,机尾的线麻随风飘摆,就像飞机拉出的白烟。青山站在院子里,高兴地拍着巴掌。
   叶子沟诞生了第一架风车,进山捡柴火的人路过,都抬头望几眼,以为是我做的,谁也不会想到这项发明原来出自一个智障人之手。爱的伟大与神奇于此可见一斑!通过这件事,母亲不止一次夸赞:“看不出小四子还挺悟灵的。”


   我家人与小四子的缘分维持了八年,后来我工作调转,举家搬迁到远离岔路子的参茸场。虽然岔路子有很多亲属,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四子始终是我家念叨最多的一个人。
   一次秀娟带宜水回岔路子到贺家赶礼,在大街上看到小四子,叫了一声:“小四子。”小四子听见叫声,回头一望,见是秀娟和宜水,乐得脸都变了形,一颠一颠跑到身前,摸摸宜水脸蛋,呜呜啦啦地说:“喔,宜水长这么高了,小百岁更高了吧。”从这时起秀娟走一步他跟一步,寸步不离。到了贺家,贺家姨奶说:“秀娟,你还不知道呢,你们搬走以后,可把小四子想坏了,他到处打听你们搬什么地方去了,想去找你们。有一次他一直走到西古城子,实在走不动了才回来。你说这彪人心眼儿有多实在?”
   回来后秀娟把小四子的事说了,我和母亲都很感动。我说:“以后再回去看见他,给他扔两个钱。”秀娟说:“我也想给他几个钱,可是钱带得不多,去了赶礼的就剩下路费了。就给了五角钱让他买糖块吃。”
   后来听岔路子人说,小四子年龄渐大无人照顾,被送到了敬老院。前几年听人说,小四子得病死了,死时六十二岁。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与秀娟默然很久,负疚的心在隐隐作痛。
   唉,小四子,我的好兄弟,愿你的灵魂在天国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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