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弗朗西斯卡和金凯,廊桥遗梦,这或许是一个俗烂的故事。但,总会被人记起,并在心尖处疼痛。故事里有很多感人的东西,有一些旧日情怀,令人无法忘记。

  每次阅读,都是一次孤独的怀旧。詹尼斯也许只是希望小说永远别从畅销书排行榜上掉下来,他苦心经营着故事,可能没想到他在叙述中有意无意嵌入的思想,让俗套的爱情故事有了永远流传的价值。

  我所写的,并非读后感,只是在詹尼斯文字的牵引下生发出来的一些情绪,它们常常在生活的间隙像泡泡一样出其不意地冒出来,很快就消失在空气里。

  这些心绪从风中来,又回到风里去,有些伤感。朋友说,你文字里传达出来的气息,让我害怕。失望、悲观、怀念旧时光,仿佛生存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永远只有一个人,封闭,孤独,且无法改变。

  为什么要改变呢?如果这伤感,是古典、传统、浪漫、严谨而又严肃的产物。在一个人骨子里成形的东西,是郁结在内的骨头里的骨头,很难改变。

  金凯,一个从远方来,又回到远方去的男人。他在无数条道路上飘泊,在一个个镜头前停留。交织在这个星球上的道路,没有一条是他回家的路,他到来,只是为了找到并带走他的爱情,可是,他最终只能孤独地回到他的丛林,这只美丽而忧伤的豹子。

  弗朗西斯卡,从意大利的小镇到美国依阿华的乡下,从充满梦想的异国少女到安之若素的农夫之妻,她的生活一目了然,乏善可陈。可是,她藏于内心的风景绚丽无比,金凯从千万条道路来到她面前,成为这风景的发现者和享受者,他们共同将一切变得超越于时空之上。他们在各自的现实里老去直到死亡,灵魂却携手飞翔在分离之后的所有岁月。

  他们在有限的相聚里一起下厨,女人都非常享受和所爱的男人一起做饭,因为爱离不开食物的香甜;他们在有限的时间里一次次将身心相融,在那间乡村农舍里,道德和责任暂时让位给爱,他们成为回归自然的两只美丽的原始生物,相互交缠,将四天过成了一生。

 

  二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它应该不是单纯的追逐光线的飘泊,它应该有更坚实的内容。它应该是爱,就像金凯与弗朗西斯卡的爱。

  不喜欢《廊桥遗梦》的续集,金凯不应该被描绘成一个悲观的相思者,他不是一个贫穷的寻觅旧梦的老人,他应当还是那个神秘的生命,一个令女人心动的稀有的雄性。一个书中人物被创造出来之后,通过千万读者他获得了价值和生命,作者有什么权力像造物主一样再次播弄他的命运?我赞成詹尼斯再创作一部伟大的爱情小说,反对他这样糟蹋他创造出来的金凯。金凯和弗郎西斯卡的世界遵循的是另一种时间概念,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时间消失了它固有的特性,变成了温柔的听从于爱的小犬,为什么要改变它?

  “从开满蝴蝶花的草丛中,从千百条乡间道路的尘埃中,常有关不住的歌声飞出来。” 这样的歌声曾在地球的每个角落唱响,或高昂或低沉,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爱情。还会有一个男人吗?他出现的时候,眼睛为之一亮,他说话的时候,心弦随着波动,他看过来的时候,眼低垂了,脸绯红了,心跳如鼓。这个男人,这样的情愫,不会再来了。

  “千金之诺随意打破,爱情不过是逢场作戏”,这样的状况一直存在。如此确信,心已长茧,曾深重如灾难一样的爱,消弥在茧壳之下。爱成为一颗死掉的种子,再也不会发芽。或者说,爱已变成理性的思考,是一个中年女人不愿再涉及的甜品。

  当衰老渐临,秋天的长风吹过稀薄的发梢,遁向不可捉摸的边际,遥远的北美、南依阿华州麦迪逊县的罗斯曼桥再次在心里亮起来。罗伯特·金凯和弗朗西斯卡,他们永远跟叶芝诗歌里的白蛾子一起,幸福地生活在古老的罗斯曼桥。很少重看一部电影,《廊桥遗梦》例外。先看电影,然后寻找小说,凭着自己生硬的英语水平,在断断续续的阅读中体味这一场古老的爱情。

 

  在那个故事里,弗朗西斯卡是“一个走过晚饭后的草地,重温少女时代旧梦的女人”。而我,我们,走过千转百回的青春,重温的,是弗朗西斯卡旧梦之上的旧梦。当世界越来越小,当信息越来越发达,人心却越来越遥远陌生,谁还会“为了古老的夜晚和遥远的音乐”,举起浪漫的酒杯?白蛾子歇息在罗斯曼桥的花丛中,一场罗曼底克在八月的燠热中清凉升起。二十四年后,随着弗朗西斯卡的离去,在一场小雪中,这些白蛾子苏醒了,展开洁白的翅膀,开始了真正自由而光明的爱之舞蹈。

  生命的意义,对他们来说,如此简单——心怀彼此,度过今生;对我们来说,却复杂得难以述说,注定在他们的简单里,如此伤感。

 

  三

 

  “在我变成人之前/我是一支箭/很久以前。”

  这支箭最初是没有方向的,他在世上游逛了五十二年,其实又是有方向的,这个方向就是弗朗西斯卡。

  我们,万物之灵,来自一个精子和卵子的偶然相遇?就这样简单?那些思想和情感,它们来自哪里?生命在成长的过程中,只是依从生物生长的规律,是细胞的一再分化?不,有一些东西,它们来自广袤的宇宙,进入一个个成长的生命,创造着心灵的奇迹。我这样理解生命,也这样理解金凯,我相信他来自某个神秘的远方,为了找到弗朗西斯卡,在尘世间辗转蹉跎,他在寻找的过程中,学会了很多东西,从一个乡村青年变成一个战地记者,又从记者变成了优秀的摄影家。摄影使他有了旅行世界的机会,上天似乎专门安排这个行当以便他与弗朗西斯卡相遇。

  弗朗西斯卡从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来到美国的麦迪逊县,生活在居民品德优良的小镇,有了家庭和孩子,走了这么远,她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到达的远方,不是她想要的远方,尽管她爱丈夫、爱孩子,但这种爱,无法成为心灵的归属。对归属感的渴望,在遇到金凯后,在少女的心境像水泡一样浮到水面上来时,终于爆发了。

  他们为什么如此幸运地遇到了彼此?是性吗?是情吗?是麦迪逊县夏风的气味吗?是古老的廊桥周围那宜人的风景吗?他的眼神、笑容、他们说话时的表情,彼此走近的姿态,他们分离时的悲伤和眼泪,他们珍藏对方的所有行动和每一个细节,一见钟情之类,太浅陋了,他们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那是相爱的人之间畅通无碍的秘密通道。我们的秘密通道是闭塞的,甚至闭塞一生,而他们,找到了,并完成了相会与融合。

  一棵树开花了,授粉了,结果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大自然一直在做的事情,人也应该照做,爱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没有道德可言。沉浸在他们的哀伤里,金凯在大雨中落魄离去的身影,弗朗西斯卡无法控制的悲泣,让人在那一刻痛恨道德的存在。

  每个人都是爱他的人的远方,有的人能够到达,有的人不能。

  爱,因为其热烈而绚烂,因为其孤独而哀伤。

 


  44岁以前,她丰姿绰约,一度如此。为了冥冥中的某个时刻,上帝不会在没有完成自己的杰作之前任其凋谢。44岁以后,她丰姿绰约,直到告别这个世界,因为她时刻准备着为爱人献出美丽的自己。爱,是最好的驻颜术。

  常常,不经意间,就会想到他们两个,当爱情远去,生活从浪漫无绪到冷静分明,有时也试想,如果生活重新来过,我愿意成为弗郎西斯卡,在南依阿华的小县,在那片美丽的丘陵地,守着罗斯曼桥,度过没有金凯的余生吗?

 

 

  四

 

  对人与人沟通的可能性,向来悲观。曾经试图讲述一个关于沟通的故事,故事讲到大约三分之一,停止了。太多的现实事件在讲述的过程中插了进来,不是我要它们,是它们自己来的。故事变得芜杂,我的叙述能力无法逾越它们,达到完美、纯静,这话,只有试图构建童话而最终失败的人才能听懂。
  詹尼斯做到了,不是通过故事,而是通过语言。

  优美的、得体的、有情有义的语言,消弥了人与人之间的孤独。

  “我有感激之情,因为我至少找到了你,我们本来也可能像一闪而过的两粒宇宙尘埃一样失之交臂。”

  “在我头脑深处是时间残忍的悲号,那永不能与你相聚的时间。”

 

  优雅,是我们的时代正在失去的品质。优雅的语言,优雅的人。

  “很久以前,某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的人。”人们忘了这样的时代,忘了生活可以优雅一点,舒缓一点。无论生活琐事还是情感,没有必要跟时间抢什么,慢一点再慢一点,甚至,回到慢慢生活的往日时光。

  像好莱坞制作的众多爱情故事一样,相同的元素充斥在影片里。但在小说里读到的,是撇开了视觉冲击,直击人心灵的生命和爱的哲学,是我们已经丧失了的优雅传统。

  细腻、浪漫、好品味、好体魄,再加上沧桑的面容、漂泊的生活、诗一样的言谈,一个奇怪的男人,像豹子一样轻捷凶猛,又像绅士一样优雅睿智。金凯让我想到中世纪的欧洲骑士,尽管他一再称自己是最后一个牛仔。他或许是詹尼斯对远去时代的一个纪念。

  人心难测,遥如星辰,金凯和弗朗西斯卡实现了一个不可能:男人和女人,从肉体到心灵,完全的相融、理解和懂得。相爱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多数不过是被岁月之风激荡的灰尘。这样完美的理解和融合,带给我的不是安慰,而是轻微的疼痛,只疼一下下,重又变得平静。那些过去了的人和事,早已云淡风轻,它们是人情的必然和常态,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但愿,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通向爱的廊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