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我办公室悬挂的书法“正法眼藏”时,自然就会想起刚刚过世的路运忠将军。“正法眼藏”,正法指的是释迦牟尼佛所传授的佛法,眼藏比喻为洞察世间万物的智慧之眼。当年,路运忠将军书此四字赠我,有让我在吉林银行安全保卫部总经理的位置上,发现一切、捕捉一切、顿悟一切,主动发现与消除事故隐患,保障一方平安的意思。看着这幅饱含路将军温暖、激励与期待,禅意、修行与追求,深情、心血与祝福的寓意深刻的书法,岂能不勾起我对将军无尽的怀念。

  路运忠将军是山东茌平人,他十九岁入伍,一个农家子弟,从连队士兵做起,一步步晋升为共和国的将军,这其中有多少精彩的军旅故事,我很难想象。他退休以后,苦练书法,成了省书法家协会的副主席,还常常为过去的部属转业安置、家属随军、孩子入学等拿着自己的书法作品,不惜放低身架,运作、协调,费心、热心,在他家里“坐上客恒满,樽中饮不空”,“路氏红烧肉”,小菠菜、小白菜馅饺子以及香椿拌豆腐、原生态小磨香油等不知征服了多少人的味蕾,成全了多少人家的急难愁盼。

  第一次见到路将军,还是在黑龙江省佳木斯市的时候。原陆军23集团军高炮旅刚刚撤销番号,部队还未完成交流转隶,路将军作为吉林省军区副司令员第一时间到那里看望部队。当时,我是旅司令部侦察科科长,做为曾经的六营营长,在部队改革调整的关键时期又回到六营负责营长工作。六营是沈阳军区的先进营,是集团军快速反应支援群中的防空兵队,是后勤改革营办伙的试点单位,六营的全面建设走在了全旅的前列。任连长、营长的经历,使我对部队后勤管理了如指掌,知道伙食搞好了,能顶半个指导员的作用,抓后勤就是抓兵心,也就是抓部队的战斗力。当我腰扎武装带、军容严整的,第一次站在高大帅气、浓眉俊眼的路将军面前时,他豪放的举止、浓重的乡音、和蔼的热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手宽大、柔软,他的眼神真诚、专注,他的问询专业、独到……路将军一行走后,营里其他干部问我,路副司令员怎么样。我说,这将军不好糊弄,他很年轻,大校军衔。

  第二年的春天,部队还未移防长春,我先行调任到吉林省军区司令部动员处工作,开始与路将军有了更多的面对面接触。有一次,我到他的办公室传阅一个文件,他粗略地看了一下标题,往后大致翻了几页,很快就围绕他的名字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并潇洒地写上日期,冲我会心一笑,算是签署了意见。这是我机关工作首次经历首长圈阅文件,意思是知道了,看过了。以至于,后来当我处理一些工作或文件时也画过圈,但一样的画圈表现的心态是不一样的,不写意见不等于没有意见,甚至比有意见还有意见。我在某单位工作时,就这样画过圈,爱憎分明地表达对干部Y的不认同。Y在单位口碑一般,Y的眼里只有军事和政工两名主官,其他副职和部门领导等一概不放在眼里,这么说吧,某位副职领导的办公室缺个垃圾桶,Y两个星期还没购买到位,典型的看人下菜,为人所不耻。Y对我还是尊重的,因为我分管他。Y想进步,在军区要讯上刊发了一篇报道,派参谋来找我签署意见,我一看,挺好啊,继续努力,说毕,龙飞凤舞写下我的名字,年、月、日。那参谋疑惑地望着我,他本意,我应该签署点什么意见,至少要让两个主官知道,好好宣传宣传Y。我说,你还有事么?那参谋讪讪的退去。不一会儿,Y到我办公室,不说报道的事,他要请我吃饭,我说好,等我有时间的。扯远了,社会上有这样的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陪领导散步;陪领导散步,不如事后一悟。”在路将军的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也悟到了很多。路将军关心地问我,家属过来了么,她做什么工作,孩子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有什么困难,需要他做什么,嘘寒问暖,风趣幽默。或许同是山东老乡的缘故,骨子里透露着自然亲切,彼此间谈笑风生,令我至今怀念。

  我在动员处做的是兵员征集工作,负责全省征兵的计划、分拨和协调,那时候还有农非比例,城镇籍战士入伍还有安置卡,这是一个敏感热点的岗位,也是一个稍不注意就容易出现廉洁风险的位置。路将军告诫我,不要谁找都答应,不要喝顿小酒,就放宽了标准,更不能不收好处不办事,给了好处乱办事。将军的话,听得我耳根子发热,两腮发红,无疑给刚由旅机关到军机关、地级市到省会城市、野战部队到省军区部队,一时还眼花缭乱的我上了一堂警示教育课,知道敬畏才能守好底线不犯错误。我审视新的岗位、新的职责、新的挑战,我在野战部队接过兵、训过兵、管过兵、送过兵,到省军区又开始负责征兵,对兵的管理使用完成了一个完整的闭合,对国防后备力量动员工作有了自己的思考、理解和研究,也在实践着由基层领着干到机关指导着做的转变。

  通过路将军,我认识了从一汽集团走出来的嵌名诗人、书法家、画家吴治江。吴的孙女要当兵,苦于没有门路,辗转找到将军。吴鹤发童颜、长髯飘飘,谦虚和蔼、心情迫切,他为了自己家孙女的前程,放下了长者与文人的自尊,给我一个小参谋陪着笑脸,我很惶恐,第一时间跟处长就做了汇报。“容人短处、赏人长处、帮人难处、记人好处”“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在不违犯原则与制度的基础上,与人方便就是与已方便,这也是路将军的口头禅。吴的孙女入伍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极端天气,他打车到省军区门口,要给路将军送上自己创作的书画作品,还给我写了一幅“戎马生涯展才华,厉兵大爱恩有佳,博怀豹韬操胜卷,良弼精忠心豁达”的嵌名诗,我非常感动。后来,熟悉了,因为工作或是战友们的需要,我自己也领战友们去过吴老爷子家里多次,每回他都是热情接待,有求必应。更神的是,战友李延成的妻子生了二胎,想让我给他的孩子起个名字,我说,我那有那么大的能耐,还是麻烦吴老爷子吧。我打电话只告诉了姓李以及孩子的生辰八字,吴老爷子不知通过什么理论与“算法”,竟然给出了李延成这三个字,我说,大爷,这不行啊,我战友就叫李延成。缘分还是巧合,冥冥之中,不得而知。前几年,吴老爷子不幸仙逝,我悲伤了许久。

  我到旅里当参谋长后,通过路将军的关系,结识了汪鹏辉、景喜猷、姚俊卿等一批省内或是国内的著名书法家,我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互动。每逢“八一”“春节”等,我把这些书法家请进军营,书法拥军,文化拥军,不仅我所在的司令部,旅政、后、装机关每个干部家里几乎都有他们的作品。书香气起到了凝聚人心、提升品味、文化传承、潜移默化的作用,司令部的战斗力、凝聚力显著增强,干部队伍学习创新的氛围浓了,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组织书法进军营这项活动,也是观察和了解干部的一种方式,从干部是否拿到了心仪的书法作品和数量的表情动作,就能看出他的态度与兴趣、文化与认知、觉悟与胸怀以及利己还是无私,我之所以操心费力甚至出力不讨好,依然乐此不疲这是一条主要原因。有人说,你参谋长把政工干部的事做了,我说,政治工作是我军的生命线,谁规定我不能做。

  乙未年(2015年)的春节,我在彷徨与欢乐,痛苦与悲伤之间度过,说彷徨是因为我刚决定转业,下一步何去何从,还没有眉目;说欢乐是因为大姐、姐夫难得从济南到长春与父母和全家人团圆;说痛苦与悲伤是春节过后没几天,父亲因早起摔倒而不幸辞世。这个春节先忧后喜大悲,撕心裂肺,无法言说的悲伤,无依无靠的迷茫,无缘无故的灾难,这一切都需要接受、面对、应对。路将军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殡仪馆,忙活着指挥张罗,一点没有将军的架子,此时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山东老乡、一个尽心尽力的战友、一个帮着主事的长辈,父亲在殡仪馆的三天,将军连续跑了三天,此情,此景,此恩,怎能忘怀。

  转业后,我还担任党校和司法院校的客座教授,有时还承担临时的授课任务,知道消息后的路将军,带领司机和原来的公务员甚至朋友们等组成一个小团队,跑到党校礼堂悄悄地去听我讲课,他从没有给我当面做过点评,但听别人讲,路将军经常说,你展哥干啥像啥。日常生活中,因为与将军的交往而感到充实,与将军的接触而视野开阔,时间长了,如果没见到他,没听他谈话,总是感觉到少了点什么。我身边的一大帮朋友和部属,也因为我的关系,与路将军有较多的接触交流,为得到将军的书法而欣喜,为能与将军吃一餐饭、喝一次茶而感到收获满满,他们的互动甚至比我还要频繁。

  去年12月份,组织调整我到长春分行任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我把“正法眼藏”又挂在了现在的办公室。禅宗用来指全体佛法为正法,朗照宇宙谓眼,包含万有谓藏。宋·朱熹《答陈同甫书》:“盖修身事君,初非二事,不可作两般看,此是千圣相传正法眼藏。”明唐顺之《答洪方洲主事》:“惟慎独二字是千古正法眼藏,若于此参透,则终日履道只是家常茶饭。”我理解,正法是人间正道,是党纪国法,是初心,是人们心中的善念;眼,佛教里有肉眼、天眼、慧眼、法眼和佛眼五眼之说,应该还有群众之眼,试问多少案件线索不是群众提供、群众发现、群众举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也是最不能藏假的。我在白山军分区当副参谋长时,年底测评干部,谁投了反对票,我一眼就能知道。有人问,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他不敢看我的眼睛。《后汉书·杨震传》:“当之郡,道经昌邑,故所举荆州茂才王密为昌邑令,谒见,至夜怀金十斤以遗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密愧而出。”刚刚收到一条微信:“在一切的力量中,最不可缺少的力量就是觉醒。年少时我们容易被外相迷惑,困于关系,囿于得失。活到一定年纪,南墙撞过了,头破血流了,才从混沌走向开悟,从迷茫走向清醒。让我们努力做个即有觉悟又有清醒的人。”我想,觉悟又有清醒的人,就是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的人,敢于正视群众眼睛的人,进步不忘组织的人,利益面前想着大多数的人。

  2022年6月4日晚,我接到朋友的电话,说路将军在军区总医院突然失去意识,目前正在ICU急救。当时沈阳市的疫情正紧,防护、隔离、感染、阳性、口罩、消杀等充斥整个社会。7月6日,疫情稍缓,我在沈阳如地下党接头般,在路军(将军长子)带领下,七拐八拐从总院地下停车场的某部电梯进入ICU病房,路军告诉我,他爸爸刚刚做了气管切开手术,目前还没有恢复意识。我在将军的病床前,待了不到10秒钟,就被害怕感染的护士喝斥着退出了病房。将军的眼睛幽深空洞的张着,满身插着各种管子,依靠机器艰难地呼吸、抗争……沈阳军区有名的“大路”、军区政治部的副秘书长、军区工厂管理局局长、“松辽汽车”董事长、后勤二分部部长、吉林省军区副司令员,就这样躺在病床上再没有起来,于2024年3月23日永远地走了。

  认识路将军,还有他的家人,是我的幸运;与路将军的接触、交往,是我最值得珍视的经历之一。他的学问、人格、品性,都令我无比敬重。我很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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