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照例回家看父母。吃过中饭,父亲在厨房洗碗,我站在一边和他说话。我告诉他最近单位的大小事情,我做了些什么工作;我有些什么新作,哪篇文章是如何写的,哪句话是如何说的,这样说的奥妙何在……就这么东拉西扯的,我说得滔滔不绝,父亲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地点头赞同,偶尔插两句嘴表明自己的意见。一边与父亲交谈着,一边脑海里出现了这篇文章的题目:多年父女成朋友。

我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出世带给父亲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父亲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是他以我的名义记的日记,记录着我每一天的成长足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我不知道父亲记了多长时间,更可惜的是那些日记本大部分都散失了。幸好,我找到了第一本,并珍藏至今。手掌大小的一本,咖啡色的硬皮封面,上方是一帧王杰头像,下方印着“王杰日记”四字,从我在母亲腹中到医院写起,一直记到我周岁为止。实在是无价之宝。

父亲大有培养出一个神童的雄心。我刚会说话不久,父亲就开始教我认字。他把白纸裁成一寸见方大小,用毛笔在上面写上字,然后一个一个地教我。教了一段时间,上人(家中的老人)有意见了:孩子这么小,你简直是在虐待她。在压力之下,父亲停止了他的培养神童的步伐。一年以后,父亲又拿出那些方块字给我认,我居然很不费事地全认出来了。拿着那些方块字,父亲很有些后悔浪费了365天的光阴。其实,父亲天性散漫,他只是兴之所至地教我,最多又培养出个散漫的人罢了。

父亲是个标准的文学爱好者,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虽然我命运不济没能上到中文专业,从事的职业也与文字若即若离,写作水平更是一直呈半吊子状态。但我对文字的热爱已经深入了骨髓、渗进了血液,那与父亲的言传身教是无法分开的。

父亲本性善良,富有同情心,他对外人尤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百姓十分随和,甚至过分客气。他对我们小孩也同样心慈手软,以至于我们家成了慈父严母的模式。小时候,我们不免顽皮,母亲总是毫不留情地责打我们。比如玩泥土把手弄脏了,母亲一定会用尺条子(量衣服的木头直尺)打我们的手心。我们害怕母亲的打,一度偷偷称她为“母老虎”,而父亲总护着我们,每每是我们“虎”“手”脱险的救星。不过,父亲也有对我们要求严格甚至苛刻的时候。比如筷子应该怎么抓、吃饭时不允许咂嘴(发出声音)等等,丝毫马虎不得。印象最深的是儿时写大字(练习毛笔字 ),我的握笔姿势始终符合不了他的要求。父亲会在你写得好好的时候,突然来抽你的笔杆,搞得你一手的黑墨还要被严厉批评一顿,因此我不知哭了多少回。母亲甚至“扬言”,我的眼睛就是这样哭坏的。

父亲也是固执己见的人,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比较偏激。少年的我也有些骨子里的桀骜,在有了自己的思想以后,便常常与父亲争论,互不相让,两个人都认真得要命。有一段时间,我气得不愿意再叫他爸爸,见到他倔强地一扭头,不搭理他。而父亲也绝没有因为他是长辈而让我分毫。我们居然僵持了很长很长的时日。现在想来,很觉少年的我执著得可爱又可笑。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人生的历练,我的心态越来越平和。我可以设身处地地理解一切人的想法和做法,当然也包括接受父亲的偏激。父亲固执依旧,有时还是像小孩子一样不依不饶,我们的关系却不会再剑拔弩张 。每次见到他,我都要问:“最近在读什么书啊?”“有没有什么新作给我看啊?”父亲也会忍不住向我炫耀他的新东西,我也会由衷地表示赞赏或者直言不讳地说:“这篇一般。”关于我和父亲现在的关系,父亲曾经写过一篇小文章,兹照录于下:(孩子在父母的眼里永远是最好的,作为女儿的我,也是父亲的骄傲,父亲委实写得自夸了些。 )


我的“第一编辑”

 

退休之后,时间富余,“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于是爱文之旧性复发,有所思有所感,则拨弄笔杆,化为文字,也发表了几篇“豆腐干”。说来很奇,我的初稿写成,衡文的第一关却是我的大女儿。“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她读得很仔细很认真,读后有赞许也有批评。经她首肯的,由她输入电脑,输入的过程也是她初步修改文章的过程,打印一份给我,供我再修改,最后拿出定稿。修改后的质量必大有改观,甚至前后判若两文。被她否定的,则“养在深闺”,或在纸篓中终其天年。当然,我也不完全听她的,有些得意之笔,自以为新奇的比喻,突然袭来的“妙句”,或认为她不懂我表达方式的新颖奥妙之处,我也坚持原貌。争论时起,有时还很激烈,但不动感情。如此,我戏称她为我的“第一编辑”,她谦虚说:哪里,我只是你的打字员。这样说来,她帮我邮寄稿件、接收信件,还是我的邮递员;稿酬来了,由她去取来交给我,又成了我的勤务员。

时光流逝,沧桑变化,想不到当年的黄毛丫头却成了我的文字诤友。从小她天然地爱好读书,二、三年级就捧着大部头痴迷地看,是远近闻名的“书呆子”。小学时代刚写作文时,都是我帮她修改初稿,再由她自己誊清。就这样,她的作文水平一篇比一篇有所提高,很快我就放手让她自己写了。终于在一次现场作文比赛中脱颖而出,她获得了扬州市小学汶河片区第一名,我记得题目好像是《校园的早晨》。获奖之后,她更加爱好文学了。初中时, 她拿到了生平第一笔稿酬7元钱。之后,她又不止一次地获奖。我欣喜地看到她的羽翼渐渐丰满,“雏凤‘高’于老凤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她虽阴错阳差未能从事她酷爱的文艺工作,业余仍喜舞文弄墨,时有短文见诸报端,其数量已大大超过老夫。孔子曰:“后生可畏。”是很有道理的。我也乐得让这个“可畏”的“后生”做我的“第一编辑”。

 

父亲从来没有亲口对我说过一个“爱”字,记忆中更没有行动上的表示。曾经无意中看到过他日记中的几句话。那是在我上大学去报到的日子,母亲和外公送我去学校,父亲在家目送我们,父亲写出了那种女儿长大了的喜悦和舍不得女儿离开的复杂心情。具体的话记不清了,但看了之后内心的震撼却一直留在记忆的深处。“可怜天下父母心”,博大深沉的父爱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跃然纸上,让我感念终生。

前几天,一个同学在我家玩时,父亲正好过来了。他送来他的最新作品给我看,同时翻翻我新到的《读书》、《文汇读书周报》等等。同学的父亲因重病长期卧床,她由衷地发出感慨:“你的父亲这么健康,晚上还能一个人来看你们,与你们谈许多很有趣的话题,让我羡慕死了!你真是幸福啊!”我觉得,得父亲为友,确实是只能用“幸福”二字来表达了。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