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第一次从南屏山经过,没有听到鸟鸣。

  那时候,南屏山与全椒县城一据南一守北,几乎是各占半壁江山。山上遍布荒冢人迹罕至,城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山与城似乎是两个不相交的世界。

  但再荒芜的山,总归是有鸟的,况且,那时的南屏山草木繁茂而杂芜,山中的鸟,想必要更多些才是。说未听到鸟鸣,大约是一千个人听了,有一千零一个人不相信,这零一个人,就是我自己。

  那一年,我同学的父亲因为喷洒农药数次中毒,被迫抛弃家乡良田,举家迁徙到县城,由农民变成了菜场贩夫。同学当年高考失利,在家苦闷无计。我来全椒找她,从车站到她家,得穿过半个南屏山才能抵达。那一年,南屏山的开发始于一场无规划的混乱,尤其是山的西界,被挖得像个剃了半个头的麻脸和尚。同学的家就是其中的一个麻点。我去的时候正是暑假,夏木苍郁,蚊虫乱飞,火葬场高耸的烟囱犹如地狱之门,叫人心慌。当我拨开南屏山第一片树叶,踏上南屏山第一块石头的时候,我的精神便紧张起来,仿佛有游荡的魂灵从我身旁穿过。我从后山进入,脚下并没有明确的路,杂树和杂草倾覆,泥土微现。我像一个侦察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惊扰我的,是山的荒芜所制造出来的恐惧,包括一切声息和物态。我当然是不知道这山中曾有过古塔,有过墨池,湮没过那么多的历史痕迹,更迭过许多次的文化兴衰。途中遇见一片土墓,由不得战战兢兢仓皇而过,鬼怪之说纵然不可信,但想象有摧枯拉朽的力度。终于,林木稀疏起来。看见石头一块一块地被掀起,露出它青色肌肤和赤黄的血肉来。盖了一半的平房,浸在水里的地基,砍伐了一半的杂木横七竖八地截住路面……此时,押解我的恐惧始放了手。找到同学家时,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背,吓出来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用在南屏山的变化里,极为妥帖。

  2002年我来全椒上班,南屏山已经被一条大马路横刀切成了两块,路东边依旧保持着山的原貌,路西边渐渐地盖起了楼房。但沿路的山坡还在,山坡上的高楼有点遗世独立的味道。又过了几年,在推土机春雷一样的轰鸣里,旧楼消失了,山坡推平了,一座座新楼房像茂林一样长起来,一头与老城衔接,一头向南延伸,直至将全椒县城扩大了一倍。南屏山成了一座城中山,城中林。接着迁走了火葬场,盖了慈济中学,安居小区,新全中,南岳东路也有点像模像样了。

  现代的人大多数没见过蚕食桑叶的样子,簌簌地响,像细雨,一箩筐的绿色,转瞬便消失无影。试想,如果桑叶是这青山绿水,蚕食该是一件多可怕的事。于是有人开始担忧:在开发的炮声里,南屏山会被夷为平地。于是,全椒的有识之士们开始联名呼吁:守住南屏山。

  庆幸的是,全椒县政府及时停止了南屏山开发的脚步。在规划城市建设蓝图的时候,将南屏山这片城市之肺保存了下来。不但保存了下来,而且投入巨资将原来的荒山规划成了森林公园,让南屏山成为全椒县人民的福地。

  最初是南屏山的路和路灯,修了再扩。然后是木栈桥、洗墨池、观雪苑、笔锋塔、百幕大草坪、休闲广场……樱花慢道,竹林幽幽,林木花草错落有致……南屏山的脚步,终于与这日新月异的城市合了拍。你可以通过游人轻快而悠闲的步履和舒朗的表情,去感受南屏山的愉悦。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你去,你就能听见笔锋塔铃在风中叮当摇曳,彷如一只只轻柔的手在轻抚你的心。

  而我,关注的是南屏山的鸟鸣,真正的鸟鸣,带着微笑想听多久就听多久的鸟鸣。

  第一次听到南屏山的鸟鸣,是在一个夏日夜幕初降时。我在石沛加班迟回,搭路人便车从南屏山北下车,须得过山,走至山南的家。循着山上的灯光行走,有风吹拂,并不觉着夏日的烦热。至山南入口百米,有鸟鸣于密林骤然响起,犹如大合唱,指挥棒一起,千百个喉咙一起发声,声音便颇为壮阔而雄浑。我停止脚步,扭头仰望夜幕里的丛林,看见一片片一层层一团团的黑在天空里画着剪影。树影斑驳,似乎一林子的鸟,走近细瞅,并无一只鸟的踪影。月光灯光都无法穿透的密林,只有鸟的鸣叫一波波地跳出来跃出来飞出来。那么多的鸟,在说些什么呢?我真想变成一只鸟,飞入丛林,去问问它们。但我只能呆在林下,痴痴地听。我想,林中一定有一万只鸟,否则,它们不会发出这样稠密的叫声。我想,这些鸟儿归来见着它的爱人儿女,它们一定是非常相爱,否则它们的鸣叫没有这样欢快。我想,它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从虫子的味道到天气的好坏,从你要注意身体到我爱你等等温暖而平和的话,否则,它们的叫声没有这样絮叨……

  我忽然就湿了眼眶,我在县城生活了近十年,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好听的鸟鸣呢?是我变得老了吗?亦或者是南屏山变得年轻了!

  离我第一次到同学家经过南屏山,转眼已过二十余载。同学的父母依旧住在昔日的南屏山西界,两下一上的小楼,混在无数未经粉刷的灰色简易民居里,像荒芜的混凝土丛林。一到雨天,泥泞依旧会裹住行人的裤脚,车马一如既往地难行,当年的无序开发依旧是今天的痛。不知道,南屏山的鸟,飞过那里,可否还记得那里旧日的每一棵树?

  幸好,幸好,南屏山还在,且是这番新天地。

  如今人们沿着洁净的山路徜徉在南屏美景、沉浸于林中鸟的大合唱时,外来者很难想象出二十多年前南屏山的模样。这得归功于南屏山的那些护卫者,归功于全椒县政府后期的守住青山、将山水文化做在家门口的大手笔,归功于那些还能守住初心的政府官员。

  但我还是有些担心。我在山南脚下散步,看见那座一日日拔高的体育馆,便杞人忧天地想:十年或者五十年后,南屏山是否还能如此完好?我想起全椒的另一座山。前些日子带母亲和侄女们到神山寺玩,一个小小的山洞竟然被承包,得要银子才能进去。寺庙后面的山上,建了十几套小木屋,小木屋很漂亮,住进去一定能听得见林中的鸟鸣,但那得要银子。看来,青山绿水这座金山,与开发商的那座银库,还有一场博弈。

  关于鸟和山,全椒诗人张平先生在《在南屏山偶遇一只鸟》中这样写:像一束光从笔锋塔顶泻下,那鸟/俯视石头上的青苔/梅雨的天披着白头发/怎么看都是未干的羽翼/从碧云湖飞来的水肯定与你有关/石碑上文字斑驳,洗吧/谁能把南屏山洗成当初的模样/笔锋尖真的歇脚了/和那只鸟对峙的下午/木栈道上莺歌燕舞,人来人往。

  诗人张平所看见的鸟,是一只穿越千年时光而来的,盘庚在南屏山顶的鸟。亦或许不是鸟,它只是一片南屏山迎风而摇的树叶,是笔锋塔风中摇曳的一牙塔铃,是埋没在草丛中千年的半截石碑,是诗人心中飞起的一段灵动往事……但不管诗人看见了什么,能遇见一只像光一样的鸟,实在是值得庆贺的。

  纵然再过千年,只要山在,林在,我相信,一只走失的鸟,必将会回到原地。

  昨日,日落时分,去南屏山笔峰塔参加文学沙龙,踱步而上。夜幕里,风大,树林里的鸟在开会,像一场没有指挥的奏乐,也像一场没有规则和次序的辩论赛。我停住脚步,侧耳细听,我很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它们知道我没有翅膀,便丝毫不避讳,只管一味地开着鸟的会议。我也想知道,在每一个晨光微熹时,南屏山上的鸟以怎样的姿态飞出南屏山,飞到城市的各个角落,飞到城市里的每一棵树上,去寻找虫子,寻找朋友,寻找它们的好奇。傍晚时分,它们带着收获、快乐或者遗憾和忧伤,扑棱棱地飞回南屏山,飞回各自的巢。我能看见它们乘着初降的夜色,化作暮霭,与风并肩而行。

  风似乎更猛了些,从树梢飞过,拖着一根巨大的扫帚,莽莽撞撞地,扫疼了竹叶的脸。竹枝开始左右摇摆,试图避开。

  前方,笔锋塔辉煌的灯火透过树丛竹枝,像烧着了的炭火,温暖着一颗亲近者的心。风叮叮当当地摇响了空中的塔铃,塔铃开始与月窃窃私语。

  我记得往年的这个时候,我是不愿意在夜晚外出的。夜色和寒风,能摧毁我心口的栅栏,冲开门楣,及至穿透我护心的盔甲,无望的凄凉会在一瞬间浸透我的灵魂。

  但今晚,我却没有丝毫的冷寂,我怀揣向阳的暖向塔靠近。我将要走入南屏山笔锋塔的最底层,与一群人相会,聆听他们的歌声。我们将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将自己变成南屏山丛林里的另一群鸟,一群没有翅膀也能飞翔的自由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