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周日,我不忍心打扰朋友,自己打听好了大致路线:从宾馆出来乘坐21路公交,坐到终点,距离牛田洋还有7、8公里——到那再想办法。

  一路比较顺利,乘坐公交终点后,那里有三轮摩托拉脚,当听说我要去牛田洋,那人感到很惊奇:“去那里干嘛?”

  我说:“那里不是很好看吗?”

  “有什么好看的,全是烂泥。路也不好走。”

  “我看过照片呀,那里不是已经建设得很好了吗?”

  “照片?那全是在吹牛!”年轻的“司机”很不情愿。

  但看我执意要去,于是讲好了价格:往返40元钱。

  出发。

  我上了他的摩托卡,后面带着篷子,我坐到了里面。图片1_副本.png一路果然十分颠箥,两边都是水塘,里面有的种了水稻,有的养了一些水葫芦,路旁的垃圾很多。远处的景色倒是不错。司机告诉我,这些水塘都被人承包了,他们只顾自己挣钱,根本不管周围的环境。

  再往里走,明显好了许多,水塘齐整了不少,司机又告诉我,这里是部队的了,原先是不让过的,现在好像也承包了,用部队的名义在这里养虾、养蠔,“这些人挣了不少钱……”

  这辆摩托三轮虽然破旧、简陋,却是我现在唯一而且得力的代步工具,尽管颠箥,可离牛田洋却越来越近了……

  为什么我对牛田洋如此感兴趣?

  是因为我在小学时就读过一本叫《牛田洋》的小说。那个时代,课外读物很少,小说更少,而《牛田洋》却与那时流行的《金光大道》《艳阳天》《沸腾的群山》等一起,成为我读过好几遍的课外读物。图片2.png  

  记得那本书的作者是“集体”,这也是那个时代所流行的做法,尽管是某个人的个人作品,因为要考虑到“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所以也要把出名的事归于集体,署名要写集体创作,或起个“集体名”,如“群英”、“众城”等等,这部书的署名为“南哨”,大概取意为“南疆哨兵”的意思。

  书的内容已经淡然忘记,只记得是描写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一支解放军部队受命在牛田洋围洋造田的故事。好像通篇里有不少说教,还大段地引用好多毛主席语录,我想小说的文学性是不用期望太高的。而让我能够留下记忆深刻的却有两件事:一是因为了牛田洋,伟大领袖发出了著名的“五七”指示——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看了总后勤部关于“牛田洋”的一份报告后,便欣然命笔,写下了光辉的批语:“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小工厂……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还说“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可学工、学农、学军、也可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这条批语被人们尊为“五七”指示,覆盖了整整一个时代,竟被有人利用成全国城镇人口的大下乡,成了有些人排除异己、惩罚“坏人”、对城市人口重新洗牌的手段,最后弥漫了全国,极大地改变了当时的社会生态和文化的流向。走过“五七”道路、当过“五七战士”的人可能会有几千万吧,也许城市里的每个家庭都会被这个“五七”指示所波及。可有几人知道,这个“指示”正源于这个牛田洋!

  但我始终认为,让那么多人去走“五七”,大抵不会是领袖的初衷,他也许没有想到,他身边的人,在阐释和执行他的“最高指示”时竟然差出那么多!

  另有一件事,让我一直萦绕心怀:“文革”中的牛田洋,在一个超级台风到来的时候,因为要体现人定胜天的英雄气概,牛田洋所在部队动员了全体官兵和前来支农的年轻学生冲到大堤上“与大坝共存亡”,结果在台风扫荡之后,有500多名官兵和学生被海水吞噬掉,当海潮退去之后,海滩上遍及尸首,有的是几个人紧紧挽着手掰都掰不开,只好用铁杠子撬开,有的手一直在挥着,嘴也没有合上,好像一直在召唤。据说清理尸体的汽车整整拉了一天,而由于当时政治的原因,对这次“与天斗”的失败始终保密,从来没有公开报道过,于是这些人直到后来,连个烈士都没有评上,有的甚至名字都没有留下! 

  这些壮举一直在震撼着我,我在想,那个壮烈的地方,那个让年轻英雄奋勇献身的地方是什么样呢?

  抱着这样的心理,我不惜周折,只身来到牛田洋。

  登上大堤望去,远处密麻麻的是养殖生蠔的浮瓶,偶尔有几条小船在水中作业,那是伺弄养殖的。大堤里侧,每隔不远就有一座塔式的建筑,那是供游人休息和娱乐的会所,空场上停着几台轿车,有些人在钓鱼,一副休闲的样子。大概他们钓鱼后,就会在那个会所里撮一顿……

  我沿着大堤向前走,大堤蜿蜒而结实地卧在那里,像是一只吃饱了的巨蟒,它在冷眼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牛田洋,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讲,充其量只是一个模糊的记忆,一段冲动的过去,一个愚氓到时刻准备献身的年代,还有支撑着我们青春的那个纯洁的初心。

  在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我发现了几根路桩,红白相间的那种,路桩围住了一个通向地下洞穴的台阶,那个洞穴是敞开的,洞穴里是一截裂断的石坝,上面有焚香和祭奠的痕迹。在这个洞口处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这样的文字:图片3.png“1969年7月28日,汕头市遭受了历史上罕见的强台风、大海潮的正面袭击,大堤毁于一旦,围内一片汪洋。在抗击强台风、大海潮在斗争中,曾有83名解放军官兵和大学生,以此段残留的断堤为依托,互为支持,形成人链,终于幸免于难。此段残堤长为2.5米、宽6米,被牛田洋人尊称为‘救命堤’。为纪念牺牲的先烈,弘扬牛田洋精神,特将此断堤保留作为历史见证,以此激励后人弘扬传统,建功立业。”

 图片4_副本.png  向下看这段残堤,旁边还有一处写着“团结战斗 坚不可摧”的碑石。这是当年十分流行的句式,如今,这段残堤的幸存记录了当年的那个场景,可以让人们去联想,可是如果没有回忆,没有解释,没有我们对当年那种激情和奋勇的赞颂,我们的后人能够听得懂吗?我们当年的牺牲、当年的奉献、当年用青春写下的壮丽篇章是否还有传承的意义呢?

  那片大海呀,拥抱着我们那么多年轻的生命,他们没有留下名字,没有留下影像,但他们的生命永远没有终结,永远在活泼着,歌唱着,那是我们曾经的青春!

  我驻足良久,那司机很不解地问:“这里有你的亲人?”

  没有,他们与我素不相识,他们只是我的同代人,是和我一样曾经激情四射的人,我没有理由不怀念他们。

  回来的路上,司机向我讲起他的家乡,也就是这块土地——

  曾经是鱼米之乡呀,可自从1992年政府搞开发,就收了农民的地,说是每亩给5万元的补偿,可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拿到手。后来听说,地已经让政府卖了,每亩100多万元,他们今天春天去政府要钱,当场被抓起来几十个,到现在还没有放……可闹也是没有办法的呀,我们要养孩子,要吃饭,谁想和政府过不去呀!

  在轰鸣的马达声中,我听的时断时续,听出他对现行政策的不满,对当地政府的不满。可我能听出,他们其实没有太多的要求,不会狮子大张口,只要合理,只要给他们出路,他们就会配合政府的——中国的农民是最容易满足的。

  我没有心思听他太多的唠叨,因为我无能为力。我心里想的还是那片牛田洋,想那围海之后养殖的生蠔,想那大堤上的会所,想那块残堤的文字……

  牛田洋,至今已经是一段逝去的历史,是一个惨淡的记忆。

  沿路两侧是无际的垃圾,没有人清理,一路泛起的臭味,煞去了路边的风景。不知当地官员是否来过这里,会做如何感想?他们知道牛田洋的故事吗?

  回头望去,那片海滩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烁烁银光,静悄悄的。

  别了,我的牛田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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